第54章 风雪 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
雪化了一整日, 天也跟着冷了一阵,到?夜里却又下了一场。
清早起来,阿猊便被外头的积雪吸引了目光,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外头比前一日更甚一层的积雪, 小嘴一咧,啊啊地笑了两声。
云英被他逗笑了, 揉揉他的脸蛋,抱着到?暖和的屋里, 解了衣裳喂奶。
如今小皇孙吃的奶一日比一日少?,她的奶水也渐少?了,阿猊比皇孙稍小三四个月, 吃得也多些, 幸而她身子?一向?好, 奶水比一般妇人足, 便是少?些也够吃。
不一会儿,她扣好衣裳,将小阿猊抱在?肩头轻拍, 殷大?娘便捧着才刚出锅的热汤饼进来。
“穆娘子?, 快用早膳吧!”她将碗搁在?案上,自己?抱起阿猊,一边拍一边望向?窗外,“这样的天, 路可不好走哟!”
昨夜的雪更大?些,不易融化,京都城里还好些,有巡逻的差役们铲雪清路, 外头的官道怕就难了,路远,差役们又人手有限,往往只能勉强清出一部分。
“我走慢些就好,”云英心中有数,宽慰道,“如今圣驾在?行宫,每日总有车马往来,应当无?碍。”
实则她亦想多留一两日,多陪一陪阿猊,但余嬷嬷只准她在?外逗留一夜,今日必须回到?行宫。
“唉,”殷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最好,便是能遇上往行宫去的达官贵人一道走,他们有上好的车马,能替你开
道。”
云英笑笑,没再说话,每日要面见圣上的都已跟着去了行宫,至于?留在?京都的贵人,若无?急事,应当会避开这样的雪天。
她低头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饼。
澄清的肉汤浸润大?半,几片切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码在?洁白的汤饼上,再淋几滴胡麻油,撒几点翠绿的葱花,配半碟腌菜,瞧得人食指大?动。
“昭儿平日就爱吃羊肉汤饼,”殷大?娘见她举箸进得香,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总要多加些羊肉与椒葱,冬日吃着暖身子?。灶上还炖了肉,一会儿便好,娘子?先吃,老身一会儿再去给娘子?盛些。”
路上少?说一两个时辰,又在?城外,定没工夫用午膳,的确该多吃些。不过,路上颠簸,云英恐没什么胃口,赶紧谢过婉拒了。
一顿早膳过去,很快便近巳时,车夫也已赶来,等在?门外。
仍是先前熟识的那一个,靳昭早就暗中查访过此人的家?门、品性,知晓其?大?抵可靠,才由其?护送。
云英没有多留,抱着阿猊亲了又亲,说了两句话,便跟着车夫去了。
外头的积雪比昨日更多,便是坊间的小道,都堆了一层,被往来的百姓踏过,变得深浅不一,行过时,需得小心地提着裙摆,才能不让衣裳沾湿。
马车停在?坊墙处,边上还站着个牵马的郎君,正是夜里睡在?营中,到?清早去各处巡逻完才赶回来的靳昭。
他发冠衣衫具齐整,除了面目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外,看来精神?奕奕,不见异样,只有走近细看,才能看出他原本澄澈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浑浊,那是连日奔忙,不得好好歇息的结果。
一见云英过来,他先掀起车帘,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暖手炉,朝她手里一塞,见她被冻红了的十指都贴到?手炉上,才从车上取下杌子?,搁在?地上。
“上去吧,早些走才能早些到?。”
云英点头,瞧他上手戴着军中特制的只露指节的手套,才踏着杌子?坐进马车里。
看起来朴素的马车,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不但殿了软垫,还加了隐囊、圆枕,垫子?底下被手炉热得暖烘烘的,隐囊边备了油纸包,装了几块胡麻饼,搁在?手炉边上,能热许久。
马车前行的时候,靳昭便骑着马跟在?一旁,隔着那随着车身颠簸,时不时掀起的车帘看她一眼。
就这样一路行至西南面的城门处,靳昭不好再继续相送。
云英备好出入城门的身份文书,让马车先靠边停下,掀开车帘对靳昭道:“你快回去吧!我不过出趟城去行宫罢了,下月还来呢!”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有几分涩意。
都是年岁相当的儿女,好容易表明心迹,正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守在?一处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便是一向?谨慎的靳昭,也多少?有些忍不住心头的酸甜滋味。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车帘边,压低声对她道:“下回再来,那宅子?便都好了,我会先带着阿娘和阿猊搬过去——阿猊的床榻也一并叫人打了,屋子?也备好了,到?时先放在?阿娘的屋里,等过了年关,便开始置备聘礼。
云英抿唇笑了:“哪要什么聘礼?我又没有娘家,聘礼送给谁去?况且,我也没什么嫁妆,顶多便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
便是这些银子?,她还打算留出大?半来,给阿猊添置些田地铺子呢。
靳昭也跟着露出微笑:“用不着你自己?的银子?,留着便好,那聘礼便是给你做嫁妆的,到?时好风光些。”
什么聘礼嫁妆的,不过是个多给她钱财的由头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敛笑意,正色道:“云英,我算过日子?了,等过了年关,皇孙便能渐渐断奶,到?时我便去与殿下说清楚,求殿下放你出宫,脱了你的奴籍,咱们成婚。”
其?实他心中总还是忐忑,只恐太子?不会轻易答应。可是到?底已整整十年,他从来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不曾有过半点嫌隙,太子?一向?对手下极好,想来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稍松,望着马车中云英美丽的脸庞,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
云英亦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点头:“好,我等着。”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再不说别的,就此分别。
数十丈外,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也正向?城门的方向?来驶。
两旁骑着马护送的护卫四下张望,恰好就发现远处的街边,牵着马站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旁的靳昭。
护卫目力好,先前亦是去过许州的,一下就认出人来,不由对坐在?车中的萧琰道:“殿下,羽林卫中郎将似乎在?那处,听闻他近来已到?南衙军中行走。”
话虽如此,可再一看,靳昭身上穿的虽是军中的圆领袍,却是平日最不起眼,日常也可穿的那一件,而非将军们当值时带着品阶标识的样式,若不是他们在?许州同靳昭打过交道,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他们本也是吴王府的亲卫,素来眼观六路,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瞧那模样,倒像是在?同什么人道别。
萧琰难得没有直接骑马赶往行宫,而是乘了马车。
倒不为别的,他的马才从许州回来,连日奔波,不得歇息,如今回京,便干脆先留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闻言从窗边朝那处看去,便正瞧见靳昭的手伸到?马车的车帘内。
那马车看来十分朴素,不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会用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出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觉得那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
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中,闭目养神?,道:“走吧,不用管。”
护卫看一眼那辆已经重新上路的朴素马车,忍住了接下来那句“似乎与咱们同行”。
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便从城门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是稍稍清扫过的道路,虽还湿滑,却没有太多积雪,车辙里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道路两旁行走的百姓都格外小心。好在?天冷,出行的百姓不多。
吴王府的马车宽敞,从水坑中过,不时会溅起一阵阵水花,萧琰坐在?车中,吩咐车夫行慢些,莫惊扰到?百姓。
这样的天气?,若溅一身水花,不但冻得人难受,只怕还会染风寒。
车夫与护卫都得了令,特意放慢速度,直到?经过沿路所有百姓,前面便只余下方才那辆过分朴素的小马车。
马车自不算行人,车夫和护卫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催动马儿加速,要超过那辆小车。
护卫跑在?前面,先沿着道路一侧过去,蹄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亦激起不小的水花,更别说那宽敞豪华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了。
京都的官道原本十分坦阔,但大?雪之后,只来得及清扫出路面的一半,能容两辆小车并行,若是一辆大?车一辆小车,便有些拥挤。
行在?前面的护卫快马经过时,那小车的车夫便有了数,赶紧拉着马儿放慢些,一边往让车往一侧靠,一边冲身后车厢中的人大?喝一声:“娘子?坐稳当些!”
车速一缓,车里便有股无?形的冲力,推着人往前去。
云英赶紧抓住旁边的木框,待车速稳下来,赶紧掀开帘子?朝外瞧一眼。
“怎么了?”
话问出来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恰好行至旁边,大?约是听到?她那声问,那方以?金线收边的精致车帘亦被人从里挑开。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竟是许久不见的萧琰。
两辆马车之间只隔了一臂距离,一高一低,有车轮压过凹坑时溅起的泥点子?自中间闪过,也挡不住二人相对的视线。
云英怔了一下,没料到?会在?去行宫的路上遇到?萧琰。
算时间,他应当才从许州回来,也正同她一样,要往行宫去。
那岂不是要同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