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谈判
君堡有三样抵抗外敌的法宝,令攻城军队难以翻越的狄奥多西之墙,鼓舞城中军民士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及意大利人。
眼下君堡没什么油水,每年能收入国库的钱只有一万多杜卡特,还不到帝国鼎盛之时的千分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君堡不富裕,来往的商船把无尽的财富带到这座城市,只不过最后钱都进了那些商人的口袋。
威尼斯和热那亚靠军队和舰队收走了关税权,还威逼利诱帝国政府颁布了税收减免法案,所以城里生意做得再好,我也收不到一分钱,只能靠压榨犹太人才勉强维持开销。
奥斯曼人想要攻城,就等于是要抢夺他们的饭碗,所以这两个城邦每次都出人出力,协助守城,免得自己在城里的产业被大食教徒抢去。
所以我对这些意大利城邦的感情很复杂,作为一个希腊人的巴塞丽莎,我当然希望这些该死的伦巴第野人能死绝,可要是两个城邦真的撤出了君堡,那君堡可就真的独木难支了。
当然,这些可恶的商人要是真的滚蛋了,我倒是可以把商路、关税和工坊都交给信得过的罗丝人、希腊人和犹太人,这样至少我还能收到税,再用税去养军队。
威尼斯人被热那亚人赶走之后,遗留在君堡的产业超过一半都进了热那亚人的腰包,只留下一些不怎么挣钱的工坊和仓库给我,连分赃的时候,我拿到的银币也多半是磨损严重,成色好的都被热那亚人自己截留了。
所以实际上我还挺希望威尼斯人能回来的,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威尼斯被奥斯曼人和热那亚两面夹击,能同时打赢两场战争的可能性很低,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在大海上自然无所畏惧,但失去了港口的支持,威尼斯大舰队的活动范围将严重受限。
一旦塞萨洛尼基丢失,威尼斯在东地中海的支撑点就要后退到阿尔戈斯,难以再封锁住热那亚人的希俄斯岛。
然而阿尔戈斯现在在我手里,于是威尼斯人的舰队锚地还要继续后撤,一直移到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端的科罗尼和莫顿。
要是威尼斯人再磨磨蹭蹭的,说不定过两个月连这两个据点都要被大猪蹄子给拔了。
塞萨洛尼基沦陷,证明威尼斯人不可能同时打赢两场战争,一个是在东欧几无敌手的奥斯曼,一个是财力、海军都和威尼斯人不相上下的热那亚,显然理智的做法是尽快结束和一方的战争,然后与另一方死磕。
求见我的密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威尼斯官员,级别很低,显然正式的外交使节团应该在热那亚和安卡拉,君堡不过是个次要战场。
我对乔治抱怨:“出使大国,就派有能力的人去,出使小国,就随便派两个虾兵蟹将,这些威尼斯人为了节省出差开销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乔治为我递上杏仁奶:“您说的是赛里斯那个故事吗?”
“对,等会儿让威尼斯人从狗洞进来。”
这显然不太可能,毕竟我家养只猫就很吃力了,托马斯小时候缠着父亲想养条狗,结果父亲告诉他,我们家只能养一个畜生。
没有狗,自然没有狗洞。
我不得不放弃这个侮辱威尼斯人的机会,在一间不存在的会客室里面见了这位打扮成木材商人的威尼斯特使。
这间会客室也是父亲的遗产之一,倒不是装潢华丽或是家具考究,而是在主座面前的桌子下面有一个扳机。如果形势不对,只要一拉扳机,预先安装在墙壁各处的强弩就会开火,射出几十只弩箭,把坐在客座的人射成筛子。
哪天我献城投降时,就约穆拉德来这座房间写伏辩,届时只要射杀了奥斯曼苏丹,再冲将出去,将外头的十万突厥人尽数斩首……
威尼斯特使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落座了,他的神态不卑不亢,只是看上去风尘仆仆,应该是乔装打扮之后从巴尔干半岛陆路潜入到君堡的。
他微微行礼:“尊敬的巴塞丽莎,我是总督派来的特使,您可以称呼我为吉安卡洛。”
这人的礼节即便是行给伯爵或是市长的,也未免有些轻蔑了,何况我不是伯爵,而是君堡伯爵。
扳机!重弩的扳机在哪儿?
我使自己的心刚硬,从客串仆人的乔治手上拿过一串葡萄:“阁下一路辛苦了,您需要休息洗漱一下吗?”
吉安卡洛皱了皱眉,他几天前就到了君堡,早就休息够了,只想尽快和我谈判完,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虽然我说的不过是外交辞令,但外交辞令从来不能从字面意思来理解。
让使节休息,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或者同情使节的劳累,而是说——我方当前占据优势,或是形式正在向我方有利的方向发展,不急着和你们谈判。如果你们想尽快从战局中脱身,就要拿出足够有诚意的条件来。
比方说你们把现任总督吊死,我立马安排人替你们去找穆拉德和米兰大公菲利波,全心全力为你们争取一个体面的和平。
吉安卡洛鼻孔阖张:“巴塞丽莎,我们威尼斯有个规矩……”
你坚持要从狗洞重新进一遍城?
“当敌人还占着共和国的领土时,我们绝不谈判。”
这话你们怎么不找穆拉德说,看看苏丹会不会把你的脑袋挂在驼峰上,而且原话是古代的罗马执政官阿庇乌斯说的吧。
这就是你们求和的态度吗?我扳机呢?
我从乔治手里接过第三块奶酪:“你是不是在绞架上清醒一下脑子再来谈判会比较好。”
谈判的时候吃东西,毫无疑问是表示轻蔑的态度,但是这人真的是外交官吗,再看不懂我的潜台词的话,再吃三十盘我就要饱了。
用柠檬水把卡在喉咙里的面包冲下去,我用餐巾擦干劲嘴:“你是想让我交出阿尔戈斯吗?”
没想到他一本正经的补充道:“还有纳夫普里翁,巴塞丽莎。”
那两座城可是血战夺回的,死了好些老兵,就算我同意,大猪蹄子也不会同意。
我替你问问绞架搭完了没有。
“哈哈哈哈您可真会开玩笑,你们怎么不让奥斯曼把塞萨洛尼基吐出来。”
威尼斯自称最尊贵的共和国,这种江湖诨名听听就算了,你们居然当真了?这是何等的傲慢。
吉安卡洛等我说完了讥讽的话语:“我们当然会支付给您足够的赔偿。”
“居然想一分钱不出就从我手……你们愿意出多少?”
似乎早已猜到我会这么说,吉安卡洛不紧不慢的继续加码:“七万杜卡特,分三年支付,并且我们只需要阿尔戈斯的城堡和市区,以及纳夫普里翁的港口。周围的田地和人口依然归罗马帝国所有,罗马帝国也依然能在该地区征收农税并驻扎军队。”
这种丧权辱国的条约,我怎么能签呢,这样岂不是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吗!
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是七万杜卡特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卖国条约再多签几条,罗马不定就复国了。
金灿灿的金币谁不爱呢,可是每一枚杜卡特的背后,都是一座格拉伦萨城外的罗斯士兵墓碑。
“我拒绝。”
“您嫌少吗?我们可以加到七万五。”
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顾不得手掌的疼痛,骂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元老院与罗马人民的主权问题,是不容商量的!你们给再多的钱也别想买走!”
得加钱。
世上的万物都有价格,国家的尊严也一样,尊严在奥斯曼人的攻城炮轰击城墙的时候可没法当军队来用。
只是这半年来赢得的胜利就白费了,胜利所鼓舞的军队士气,和我们的光荣与梦想,都会随着这一纸条约荡然无存。
民众的支持和军队的斗志,比几个杜卡特要宝贵得多,希腊人民的希望可不止这么点钱。
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你们这些威尼斯人,和外面正在组织船队的热那亚人一样,务实、有进取心,但也一样冷酷无情。在你们眼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一切都能用黄金和白银来标定价格,只有给够钱,即便是圣马可都可以出卖。”
“但在我们希腊人看来,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当然,在赛里斯,赛里斯人伪装成吐蕃高僧,贩售假法器圣物乃至和贵妇修习欢喜禅,早已经是一门成熟的产业了。教宗卖赎罪券虽然离谱,但起码神职人员还是真的,所得的资金也确实有很多流入宗座宫的圣库,用于修建教堂和慈善工作。
但希腊人的伟大理想,就算我想卖,你们也买不起。
“总督大人早就猜到您会这么说。”吉安卡洛并不觉得意外,这让我腹中的一番慷慨陈词都变得没必要了,“弗朗切斯科总督交代,如果您不愿意放弃已经取回的领土,那么我们也愿意‘租借’纳夫普里翁的港口,作为商站和舰队泊地,每年向君堡交纳一千杜卡特作为租金,租约为二十年,但总督和威尼斯布政司要求,租约到期后我们享有优先的续租权。”
只是租借土地和港口的话,倒确实不是问题,只要确保君堡对那些土地的拥有权。
但我还注意到了他漏了一点:“你们在当地的商业税收呢?还是像以前那样每年只交一个海佩伦?”
要是租借去的纳夫普里翁又变成一个国中之国,收不上税又无法插手管理,用不了几年这里又会变成威尼斯的海外领地。
吉安卡洛顿了顿,回答道:“威尼斯愿意缴纳足额的各项税收,当然,本次条约规定的纳税额度仅限于纳夫普里翁港内,对于帝国境内的其他海港、商站和城市无效。但君堡不得设立任何专门针对威尼斯商人和国家舰队的任何专项税收,我们在航海物资和当地货物采购上也必须和所有人一样。”
对条约内容斤斤计较,看来这些威尼斯人是真的想和谈了,而且给出了大踏步的让步,双方都不吃亏。
但我依然不放心,这些可是精明的威尼斯人:“你们与热那亚人谈的怎么样了?……放心,这里没有外人,你也知道我不会透漏出去。”
吉安卡洛盯着我看了一阵,神色阴郁,我不自觉的把手伸向桌下的扳机:“尊敬的巴塞丽莎,热那亚人都是桀骜不驯的个人主义者,他们也只想早点结束战争,好继续扩展东方的商路,所以我们重新划定了东地中海的商贸范围,准备在下月结束战争。”
他往前俯下身,从客座上朝我这边凑拢,压低声音轻声说道:“总督得知了一条消息,据说热那亚人雇佣您的海军作为督战队,用希腊火焚烧了黑海上避战的热那亚商船,驱赶热那亚人南下与我们交战。我们觉得拥有希腊火的舰队需要慎重对待,所以才提前和您和谈,大舰队不惧苏丹招抚的海盗船队,也不惧作战不成章法的热那亚舰队,唯独对希腊火没有应对方法。”
然后,他说出了可怕的报价。
“共和国愿意出价一百万杜卡特,收购希腊火的配方和生产工艺。”
要是这东西有得卖的话,我出一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