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承受极限，注定有一个阈值。
    而天窍就像最精准的人工智能，根据每个人的特异性，量身定做出最优化的考验。
    当然，凌音的担忧未必不会成为现实。
    假设凌波最终还是走不出来，而又沉溺于一次次的幻境之中，那么死在里面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结果。
    不过谢云书很清楚，这次的考验，绝不会以痛苦的姿态结束。如果只是以痛苦就能让凌波放手，那么一切就太容易，何至于让凌波拖到她快老死？
    只是这个“老死”的期限，仅仅是相对短暂。有草谷炼延寿丹药，凌波修为不差，原本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这也是谢云书一开始并没着急建设天窍的原因之一。
    好吧，退一万步讲，谢云书纯粹是一开始没想到罢了。但眼下凌波既然还在一次次的经受磨难，谢云书却如此自信，自然已经明白了天窍真正考验的是什么。
    天窍乃是闭关宝地，怎么可能“念动即景即真”，只是为了给大家体验苦情剧呢？
    唯独凌音不免揪心难安，看着她姐一遍遍的受苦，心中百感交集。
    在天窍中的凌波，仍旧茫然无知，一回回忍受着苦痛的折磨，尝尽人情百态，始终不得善果。
    这些可能，都是凌波曾经设想过的坏结局，只是在此呈现处来罢了。
    而壶中界与天窍内部的时间流速并不对等。
    亲眼目睹凌波受苦就算了，跟着自己一起看电影的凌音感同身受，一样被折磨得够呛。谢云书干脆来了个“快进”，瞬息掠过了许多次凌波的经历，总算让凌音好过了不少。
    但到了最邻近的一次，看到凌波行动迟缓，仿佛已显老迈的样子，终于让妹妹凌音有点坐不住了：“师弟？！”
    “稍安勿躁。”
    谢云书的声音，依旧平静的不带一点波澜。
    凌音着急归着急，但这毕竟是凌波自己的坎，谢云书却也没什么办法。并且按照谢云书的预测，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凌波的关头。
    只见再一次死亡的凌波，昏昏倒地的一刹那。周围的魔界景象，竟而完全烟消云散。等到她再度苏醒之时，居然是在一片满目的苍翠的密林之中，斜靠着一根树桩仿佛浅眠刚醒。
    “凌波。”
    “……”
    “孤，不，我回来了。”
    富有磁性的沉肃之声，响在耳畔。熟悉的紫色人影，也站在了蒙昧未醒之人的面前。
    手放在心口的凌波，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龙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不记得之前的循环，但心头沉甸甸、如同刀削剑刺的阴霾，仍旧挥之不去。
    乌云笼罩下的心灵，在此刻见到龙溟时，却宛若梦幻一般，真实又不切实际，带给凌波难以形容的强烈冲击。
    不过，面对面的龙溟却眉梢轻扬，如同心思细腻地了解了凌波的心思：“怎么，你不信？”
    凌波迟疑道：“龙溟，真的是你？”
    “昨日我已通过法器传信，已将夜叉王位传给龙幽。不然，你怎会来到你我初遇之地等待？”
    殷切期待的一幕，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到了实现的日子。
    对于龙溟的抉择，凌波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里突然涌现起没来由的记忆，凌波接着不自觉地取出鸿书集，确认了两人相互发送的讯息，登时喜从心来，欢欣不已道：“你，当真离开了夜叉国？”
    “龙幽已能独当一面，是时候由我做主自己的人生。”
    难得从龙溟冷俊的脸上，流露出了温暖的神色：“纵使不受旁人两界，我如约而来，已经说明了我的答案。”
    “嗯……”
    惊喜到了极处，无非情难自禁。仿似长久的等待，最终有了美好的结果。
    可在凌波好似如愿以偿，伸手握住龙溟手掌的第一刻，她的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掌背上，那微不可察的皱纹上。
    凌波的修为不俗，驻颜有术。纵使是年迈，那皱纹也浅淡的机会无从发觉。但对自己了解最深的永远是自己。这浅淡的皱纹，仿佛一种讯号，提示着许多被凌波忽略的真实。
    皱纹……
    一瞬间，凌波恍惚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先与龙溟的手掌十指紧扣了一下，而后缓缓松开。
    “龙溟？”
    “我在。”
    “谢谢。还有——”
    抽出了自己的掌心，回以深情的投入怀抱。但希望的怀抱有多温暖，凌波此刻就有多清醒。
    “我不后悔。”
    相拥的一瞬间，无非梦醒时分。
    简单的四个字脱口而出，随之雪花般的记忆纷纷翻涌于脑海，将之前无数轮回的一幕幕，重现在凌波的脑海，宛若振聋发聩一般，令人从沉溺的美梦中惊起，撕裂着现实与虚幻。
    之前的经历有多折磨，现在的希望就有多难舍。
    两种情绪揉在一处，将人的情绪一瞬间逼上极端，促使着人做出最后的——抉择。
    龙溟来到人界很好。
    龙溟的允诺她信，总有等到的那一天。
    但，此刻的一幕胜似真实，却终究不是真实——
    “我，知道。”
    不知不觉，凌波已是泪流满面，眼眶一片湿润朱红。而龙溟似乎亦明白了凌波的想法，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在凌波抓之不及的刹那，化作尘埃散去。
    而凌波自己则脑中一片空无，愣愣地兀自站立在天窍虚空中，放下了一些曾经无从抛弃的执着。
    “竟是这样的结局？”
    “嗯。”
    “在云书师弟你的计划中吗？”
    “不在。”
    谢云书摇头否认，随后说道：“不过，天窍的考验，一向是最切合被考验者的心境。凌波姐会遭遇这一切，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那些经历虽然并非实际，但对凌波来说却又无比真实。而久埋心中的情感，更在数十年间，尽数倾诉一空，不在像过去一样压抑而又猛烈。
    此刻的凌波，终究不复痴于龙溟的承诺，方才有一线可能，跨越过人身修行的最后一道坎，而不至于被心结束缚。
    凌音此刻，已然完全明了考验的真意：“无数次轮回的宣泄，并非是在折磨姐姐。只是为了这一次的如愿以偿？”
    “不错。痛苦绝非结束，更谈不上开悟。一次次历历在目的经历，是挖掘出凌波姐的执念，将凌波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以及符合现实的结果，种种可能都演绎出来。”
    谢云书道：“执念看似宣泄而出，实则在师姐心底累积下无穷的复杂情感，直到触底反弹。最后希望唾手可得之时，回忆起的绝望冲击，才会化作一股力量，令她勘破这一切。”
    “天窍……并不是在让人死心。”
    凌音道：“云书，如果你经历这一切，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不会。”
    谢云书言之凿凿道：“因为，我是个行动派。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肯定会找办法把困难都解决掉。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凌波姐一样，活得那么压抑。”
    凌音幽幽一叹道：“可是，如若姐姐在天窍中当真选择了龙溟？”
    谢云书不答，只是平淡地稳道：“在一个美梦中坐化，对她而言又有什么不好？”
    凌波已经拒绝了续命。谢云书所能做的，无非是给她安排一个体面，而非抱憾无法释怀的结局。
    不过，既然凌波走出了心结，很有机会跨越过执念。某种意义上，待在夜叉国的夜叉王，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等到日后，了解到一切真相的龙溟，一定会很想打人吧？
    但那也没关系。
    谢云书就算站在他龙溟面前挨打，都有龙溟打不死他的底气。
    哎，就是这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