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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溜进来玩,看见这么多杏花,以为这就叫‘杏花村’,就在这院子外头嚷嚷‘路上行人欲断魂,牧童遥指杏花村’,被爹一顿胖揍,才告诉我这儿其实叫‘稻香村’。”贾赦回忆起从前,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想来他们父子关系应是相当融洽。
“不过爹警告过我,让我别靠近这稻香村。”贾赦又补充一句。
贾放则自管自绕过那口土井,靠近稻香村的院门。
这座小院子,虽然起个名儿叫做“村”,但不过几间茅舍,最多够让一家一户几口人入住罢了。贾放蹲在院外,先看了一遍院外的土墙,点点头,说:“还真是用黄土夯的。”
他说“真是”,自然是因为和《红楼》原著中记载一致。这稻香村外面的土墙,是用“版筑”的方法建成的土墙,也就是在土墙位置的两侧用木板围成墙壳,然后在围壳内填土、夯实,使之成为土墙。
这小院的围墙总体比较结实,但因为无人打理,这围墙上长满了杂草,像是墙头上凭空长出一簇乱发。茅屋的状况也是不佳,主屋还算完好,主屋附近的配套设施已经折损不少,塌的塌,倒的倒。
贾放又朝那几间茅屋走去。贾赦在一旁等得正无聊,突然想起早先塌房子的事儿,赶紧跟上贾放,说:“小心些——这茅草房子很久没修了。”
贾放却丝毫不惧:他知道这些茅草房的结构,知道即便塌下来也问题不大。于是贾放手一伸,将正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正房里却没多少灰尘,有点儿像是时时有人打扫擦拭的模样。只不过采光不好,贾放陡然进屋,觉得里面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连忙去开了西面墙上的一道小窗,有光线照进来。
贾放与贾赦都站定了,只见这茅屋里家什的布局竟也和寻常人家的正堂一样,正中摆着一张木案,案上供着一只汝窑花囊,满满的一囊杏花,早已成干花了。
木案之上,挂着一幅米芾的“烟雨图”,左右各有一联,分别是: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
“女祸氏补不完离恨天。”①
贾放一看见这副对联,登时心中一动,好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什么答案。
看似简单的一副对联,其实大有玄机。
按照《后汉书》中的记载,费长房是一个东汉方士。有一回他在酒楼喝酒解闷,偶见街上有一卖药的老翁,悬挂着一个药葫芦兜售丸散膏丹。卖了一阵,街上行人渐渐散去,老翁就悄悄钻入了葫芦之中。费长房看得真切,断定这位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于是他买了酒肉,恭恭敬敬地拜见老翁。老翁知他来意,领他一同钻入葫芦中。他睁眼一看,只见朱栏画栋,富丽堂皇,奇花异草,宛若仙山琼阁,别有洞天②——费长房与壶公的传说,正是中国造园术中“壶中天地”这一概念的由来。
“壶中天地”与“须弥芥子”一样,都是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概念,追求以小见大,达到“方寸之间,得见天地”的效果。贾放精研传统造园术,因此对这个传说非常熟悉。
至于说“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则是指费长房后来得到了壶公所赠的缩地鞭,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上联就是在感慨距离固然能缩短,却无法减少相思。
而下联更不用说,“补不完的离恨天”更是《红楼》开篇的立意宗旨所在。
可还没等贾放琢磨出什么,贾赦突然上前,拽着贾放的胳膊往外走。他一面走还一面说:“天色已晚,这里没人,你我别在这园子里多留了。”
贾赦不说自己害怕,反而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没事儿的,可是老三你还是小孩子,眼睛干净,保不齐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贾放只好在心里默默地替贾赦害臊。
他俩还未走出会芳园,天色渐已全黑。远处大树上的老鸹不知为何纷纷呱呱呱地叫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吹得人透心凉。
贾赦“妈啊”一声,一溜烟就走。
贾放却驻足回头,望稻香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竟看见稻香村中隐隐约约有灯光透出来——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幽鬼火,而是那种暖黄色的灯光,深夜里的旅人见之能够安心,归家的游子见到了则会马上加快脚步。
贾放怔怔地立着,望着稻香村中的温暖灯火,似乎能感受到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
他心中有种预感,等他将这稻香村修好,一定会发生不寻常的事。
这时贾放听见有人喊他,一转头,见到一盏灯笼沿小道快速移过来,再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贾赦,他大约是抢了门房的灯笼,这时抖抖索索地提着灯笼一路小跑,一面跑一面喊:
“老三,老三!”
贾放心里有点儿感动:贾赦是个嫡长子,却没把他这个庶弟就这么丢在荒园之中,自己确实应该承他的情。
谁知贾赦一把勾住贾放的脖子,说:“老三,我可不能没有你——”
贾放:……这是啥兄弟情深?
贾赦:“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替我在你嫂子面前好好分说分说,我既没有何人打马吊,也没有出门去吃花酒!”
贾放险些绝倒:感情这贾赦眼泪汪汪地赶过来给自己引路,说到底还是为了安媳妇儿的心。
但是有这么个又嘴碎又胆小,又爱媳妇儿又关心弟弟的贾赦做大哥……还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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