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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颇似龟缩的消极做法,但我也坚持了好些年了。”谷蕴真的轻浅笑容里不免有些自嘲的含义,他道:“就当是我太畏惧自我怀疑吧。”
池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先前不知道在哪看到一句话,是印度一位诗人写的。”他低声很快地说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洋文。
然后又道:“国内有位先生译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就在想,我大约一辈子也接受不了这种思想,凭什么时运不齐的事通通要落到我头上,我还得笑脸相迎?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苦难都给我担了,别的人便平安顺遂地享福去?凭什么。”
他又笑起来,那眼尾弯的十分漂亮,轻声说:“但你好像不仅是在报之以歌,简直是报之以文艺大汇演了。”
贫嘴工夫第一流啊大少爷。谷蕴真忍不住笑,又摇头抗议道:“下回再不要跟我说这些洋文,我听得脑袋发晕。”
池逾盯着他的笑脸许久,突然问道:“可以去山间透透气吗?和你。”
左右无事,谷蕴真自然点头,只是出去时他不由担心起池逾的母亲来,但挂心又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只得暗暗忧思。倒是池逾一出凤凰寺就放松下来,手里摘了几根苇草,手腕翻飞,不知道在无意识地编什么花样。
漉山的风景无非与世界上任何一座山相似,同样的深绿掩映,百草丰茂。空气则是露水已干夹着骄阳的温暖触感,太阳坠在峭壁生长的迎客松伸出的枝叶上,不时有深山处传来两声清越的鸟鸣之声,意境颇为悠远宁和。
谷蕴真不由出神道:“你说,这漉山深处是否也会有一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池逾笑道:“桃花源不知道有没有,总之避世的仙人却有。而且就在我面前说话儿呢,蕴真哥哥。”
他是在拿谷蕴真的名字戏谑,谷蕴真微微发恼,耳尖有些薄红,低声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你别胡说。”
“我虽然爱胡说,关于这一点可没有瞎说。”池逾一面走,一面又摘了几点红色的山花,穿到他手里苇叶做成的草环里,感叹道:“那位谷老班主也太会取名字了,蕴真蕴真……你看你的样子,要换一身戏装立在这儿,谁见了还不得惊叫一声――了不得!山里的野芙蓉修成了真人飘下来了!”
“……”谷蕴真越听耳朵越红,忍不住用不冷不热的手背贴着脸颊给自己降温。又走几步,经过一个岔路口,池逾将他往左侧轻轻一挤,他便顺着这人的意思往那条小路走去,然后说:“我父亲确实智圆行方,是个邻里亲朋、众相赞誉的好人。”
池逾听他的话音孱弱,似乎默默认同自己方才的话,又很惭愧。这还拐弯抹角地夸起谷班主了,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接话道:“我听过一点,说城西谷家是梨园世家,只可惜如今梨园没落,否则满陵阳的人都该知道,谷家培养出来的那几个足以冠绝京华的戏角。光是从这儿,不难知道谷老班主的不同凡响之处。”
“从小到大,我父亲只生过一回气。”谷蕴真眉间流露出一丝怀念,说道:“小时候我跟邻居斗蛐蛐儿,我父亲斥我不思进取,还谆谆教诲,告诉我世间万物皆有灵,万不可蔑视生命、亵渎生灵。”
他右手上的胎记与脸上的粉红形成一种洇染的水墨质感,池逾分心看着,觉得谷蕴真或许比仙人还要妖一点点,大逆不道地一想,竟然如同精怪般魅惑。
谷蕴真说罢,轻叹道:“所谓好人一生平安,我才知道这话是句错的。我父亲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行善施恩,可又有什么好结局呢。他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心血不明不白地毁在我手上,指不定要怎么生气呢。”
他的眉心渐渐蹙紧,池逾一向见不得所有人哀切的样子,说道:“你若是如我一般,镇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叹就叹了,伤就伤了,我懒得劝你一句。但你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都是这么件事,一个早就散掉的戏班子,在你心里比找老婆还举足轻重,这还愧疚?愧疚什么?不是都朝乾夕惕了吗?那我这样真正放任自流的,岂不是要以死谢罪才好赖活着?”
这一番简单粗|暴的话让谷蕴真怔在原地,池逾见他神色入迷,嘴唇微张,冷不丁想起上回自己做过一个以下犯上的梦,又四下眼神疯狂乱转,蓦地发现此刻气氛与场景都与那梦中有些类似,一时心头狂跳,脚下甚至有些如履薄冰。
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池逾连忙把方才做了半天的花环往谷蕴真脑袋上一盖,遮住他那张写着“愿君多采撷”的脸。谷蕴真视野一青,回过神来,微笑道:“大少爷,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措辞有些过于粗糙了。”
池逾立即挤起眼睛唾弃道:“我管他糙不糙?我又不是什么文化人,要我咬文嚼字不如让我去死。”
他突然停住脚边,不再往前走了,谷蕴真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停下来,问:“怎么忽然停了?”
“你知道我把你带出来做什么吗?”池逾不答反问,他转过身,眼睛弯成一个很微妙的弧度,久违的妖风从他身边吹出来。
谷蕴真则是被他的笑容弄得心头警铃大作,谨慎而紧张地问道:“做什么?”
池逾让开几步,用下巴示意他看下去,含笑道:“访旧寻花。”
他退开的那片林间土地上,那里有一丛正在盛放,红得妖艳的虞美人。许是因为这里角度冷落,日光只斜照到一寸花叶,于是露水尚未死去。那朝露盈花轻颤,似倾城美人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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