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滂沱暴雨，让岭南道变成了一片泥泞。
    到处都是洼塘，淤泥，乱流，碎石，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徐芝陵虽然看不见身后远方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岭南道发生了大事，命中军抛下辎重和沉重难行的马车，提速行军。
    可道路实在难行，五六日下来，也只跑出了百多里地，距离佥岭关仍有上百里的距离。
    轰隆隆！
    大军身后数百里的地方，又是一阵雷霆从天而降，仿佛一条紫色的长龙悬垂于天地。
    随着这道雷霆的降下，从大军后方远处，升起一团灰色的雾气，雾气一望无际，雾中似藏有雷霆风暴，以及摧毁一切的凶煞之气。
    最为可怕的是，这团雾气仿佛会移动一般，竟然直追大军而来。
    卫小肠遥遥望见那骇人的一幕，脸色苍白，急声道：“大都督！那凶煞之气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赶上咱们了！”
    “什么！”
    徐芝陵脸色骤变：“你确定？”
    卫小肠咬紧牙关，红着眼道：“某确定！再不全速前进，这二十万大军可都要没了！”
    他本就在文和县里，获得了周逸的一缕养生之力，而后广元郡中，又获无名佛经度化，驱除妖性，修为暴涨，突破观魂之境。
    如今的他，不仅已是军中第一人，更是隐隐生出一丝佛道灵性，一叶而知秋，所见所觉所察也远比军中诸将要多得多。
    此时在他的“视野”中，那团宛如凶残巨嘴的灰雾，赫然是两名绝世大能交锋时所产生的余波。
    虽然只是一缕余波，可一旦追上唐军，足以让这二十多万人马全军覆没。
    徐芝陵没有迟疑太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传我军令，全军将士丢弃重兵，只留三天干粮，全速前进！”
    命令一层层传下。
    不多时便在军中引起轩然大波。
    “没了重兵！万一遇上叛军该怎么办？”
    “是啊！老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一口热乎的了，只留三天干粮，这是要整死我们啊！”
    “这些天光在赶路了！老子是来打仗立功的！却和流放的刑徒一样！早晚要累死在这里！”
    “不走了！俺们不走了！”
    从士卒中传来一阵阵抱怨声，怨气越来越重，从底层士兵，到中层校尉，再到一些将领，所有人的脸上都泛着疲惫与怨愤。
    “不走了！”
    “我们要原地扎营休息！”
    “这雨一时半会也下不完，就算跑到佥岭关，不也还是要扎营避雨！”
    徐芝陵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心中咯噔一跳。
    他策马回望，不仅是士兵，就连许多将领，也都停了下来。
    “这是要哗变啊。”
    一旁的薛远山眉头紧锁，望了眼远处隐约追来的浓雾，咬了咬牙，大喝道：“全速前进！谁都不准停下！违抗军令者！斩立决！行刑官何在！”
    没有人理会。
    一道道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仇视、厌恨。
    众将士原本就不满他这个临时派来的监军，此时更是将数日来被压抑的所有情绪，全都发泄在了薛远山的身上。
    “就是他！一定是他挟持了节度使大人！”
    “这个死胖子光想着贪功！果然不是好东西！大伙上啊！一起抓住他！”
    “这雷霆暴雨，一定是上苍为了惩罚那个监军而降下，却让我等无辜遭殃！”
    “杀了那狗贼监军！杀了薛远山！”
    一时间，军中大乱，数以千计的将士向中军涌来。
    卫小肠带着百来名亲卫，守护在徐芝陵和薛远山身前，纵然他已是观魂高手，可凭一人之力，也难敌千军万马。
    “都督，你和薛大人先走！”
    卫小肠一边奋力抵挡众将士的冲击，一边红着眼睛喝道。
    薛远山微微摇头，轻叹口气。
    徐芝陵则抬起头，遥望向那股不断逼近的灰雾，眼里浮起遗憾之色。
    “罢了，已经来不及了……看来我们所有人，今日都要葬身于此了。”
    渐渐的，哗变的将士们也都感应到了身后的不对劲了。
    “大伙快停下！快看身后！
    “看！那是什么！”
    “是妖怪吗？”
    众将领士卒纷纷扭头望去，脸上不由浮起惊骇之色。
    那雾气原本被雨幕遮掩，尚看不清晰，可随着它以疾快的速度追赶上来，距离大军已不足三十里，那股恐怖的气息也随之奔涌而来，在军中蔓延肆虐。
    灰雾铺天盖地，雾中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有旋转的河流漩涡，以一座座及断裂的山峰，隐约间还能听见刺耳的轰鸣，犹如龙争虎斗，神仙打架。
    “这是什么情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
    “跑！快跑啊！”
    大难临头，众将士哪里还有心思哗变闹事，他们纷纷丢下兵器和口粮，扭头就跑。
    可让众将领感到恐怖并且绝望的是，那股移动的灰雾压根没有停止的迹象，仿佛一头占据天地的巨兽，张开毁灭一切的大口，狂奔而来。
    眨眼间，布满整片天地的灰雾，距离唐军已不足十里地。
    龙猿相争所引爆的恐怖气息，仿佛万钧山峦，顷刻间便将二十万唐军压垮。
    众将士要么匍匐在地，要么难以动弹，泪目中充满了绝望以及悔恨。
    此时他们方才明白，为何节度使大人会催促他们不顾一切全速行军。
    他们不遵军令，不仅辜负了节度使大人的一片好心，还将丢掉自己的性命。
    不少年轻的士卒低声呜咽，哭泣，对天祈祷。
    这时，徐芝陵翻身下马。
    他手托铜匣，走过满地颤抖的将士，仰头朝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灰雾。
    哗啦！
    匣盖掀起，上百片榆钱叶子向上飞出，变成了一名名金光小僧，持印结阵，口喧无名佛经。
    一团金色的佛光蔓延而生，截断了那股凶煞之气。
    众将士只觉心头一松，后背一轻，渐渐的也都能站起身。
    徐芝陵淡淡道：“尔等先走，我在此为尔等挡上一阵。”
    几名中军将领看着徐芝陵阻挡于他们身前的瘦削背影，咬紧牙关，没有说话，俯身而拜。
    其余的将士们也都无比复杂地望向节度使大人，绝大多数的士卒都没有挪动脚步。
    不多时，那团灰雾终于奔袭而至。
    数百名金光小僧结阵而上，佛光璀璨，犹如长河奔腾，拦截在灰雾之前。
    轰隆！
    一声巨响。
    金光灰雾气冲击在一起。
    二十万唐军只觉脚下的大地仿佛打鼓一般震晃颤抖，不少人都摔倒在地。
    可看着自己的主帅，独自挡在他们的面前，凭借召唤出的神人，硬生生阻挡住那可怕的灰雾，不少士卒眼圈都微微泛红，心中有崇敬，也有惭愧。
    “大都督！”
    “大都督威武！”
    “我等此前不敬，向大都督赔罪了！”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二十多万唐军将士中响起。
    薛远山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低声喃喃：“好一个能文能武大义凛然的徐芝陵。今日之后，这二十多万南征军，都将对他死心塌地……”
    话音未落，他脸色微微一变。
    就见那数百名金光小僧开始颤抖，摇晃，显然承受不住重压，向后而退，陆续变回了榆钱叶子。
    哗！
    灰雾裹挟凶煞之气，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一些靠前的士卒被狂风卷起，在雷霆与碎石的夹击下，血肉模糊，亡命当场。
    “……前提是，能够活过今日。”
    薛远山苦笑喃喃，闭上双眼。
    二十多万唐军大多数没有选择逃跑，他们也都像薛远山一样，闭目等死。
    他们虽然不甘心，可也知道，自己面对的并非叛军乱匪，根本不是人间的对手，而是来自上苍的惩罚。
    若是能够早点听从节度使之言，全速行军，或许还有机会逃过一劫。
    可现如今，所有的希望，全都荡然无存。
    震天动地的轰鸣声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
    那煞气奔腾，狂风暴雨，雷霆与山峦冲击的轰鸣声，逐渐变小，最终化为乌有。
    整片天地，变得寂静无声。
    众人将士们下意识睁开双眼，无不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随后脸上纷纷浮起激动之色。
    一袭雪白的僧袍，不知何时，出现在灰雾之前。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仿佛丝毫不费力气般，轻轻点中了那团灰雾。
    灰雾中的狂风暴雨，雷霆闪电，疾转的大河漩涡，乱飞的崩断山峰，包括那些死去的生灵尸体，全都静止下来。
    就如同陷入琥珀之中，静止，凝固，却又无比清晰。
    下一瞬，化作灰雾的龙猿煞气分崩离析。
    雷霆闪电化作齑粉，消散一空。
    大河漩涡蒸发殆尽。
    山峰碎石也降落于地。
    只剩下那一具具生灵的尸身，依旧漂浮于半空。
    有飞禽走兽，有鱼虾龟蟹，也有山民和士卒。
    他们怨气凝聚在一起，亡魂不散，不甘受此无妄之灾，无辜离世。
    “阿弥陀佛，尔等命中固然有此一劫，可也实乃无辜。生死寂灭，诸法无常。今日小僧做主，轮回殿上，让你等免于受审，冥轮自会为你等挑选好的去处。”
    周逸喧声佛号。
    他脚下的土地从中裂开。
    六道光圈，从地底升起，竖立于周逸的脑后。
    光圈如轮旋转，内中光影变幻，似藏大千世界。
    那些冤魂都被六道轮回中的景象所吸引，不再哀泣，朝向周逸匍匐跪拜，恋恋不舍地望了眼身下的世界，随后向六道轮回飞去。
    气机波荡，也让下方的二十万唐军看清楚了半空中形形色色的鬼魂，有鸟兽生灵，有山民匪徒，也有他们所熟悉的兵卒将士。
    此起彼伏的破风声传开。
    二十万唐军都看到了那上千鬼魂投奔轮回的一幕。
    随着气机逐渐弥散。
    二十万唐军仿佛被收了灵觉，双眼所见只有山河寂灭，鬼魂不见，六道轮回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消散一空。
    几乎每一名将士心中，都生出莫名的恍惚。
    直到徐芝陵朝天而拜，口呼“多谢圣僧”，二十多万唐军这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
    轰！
    从大将到普通士卒，无不匍匐叩拜，满脸激动与虔诚。
    “多谢圣僧相救！”
    “多谢菩萨恩典！”
    “这世间，果然有真佛菩萨啊！”
    二十多万唐军，数十名军官，两名一品大员，同时诚心诚意，叩拜向周逸。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酝酿升腾。
    “咦？”
    周逸眉心微微挤动，只见一道紫色的灵气，凭空生出。
    上应天罡，下谙地煞，与日帝月辰相互呼应，正朝向自己飘来。
    “一丝紫微气运。”
    周逸明白了过来。
    只因他救下了这支隶属于人间帝皇的大军。
    众将士膜拜感恩，赤诚之心，感动了上苍与日月星辰，方才降下了这一缕紫微之气。
    “善哉善哉，小僧求之不得。”
    周逸双手合十，面露微笑，随后伸出手向紫微之气抓去。
    他一直在担忧，即便自己日后在广元郡建立了佛寺，可只要京城长安一日无佛，佛门就不可能真正完成重建。
    而他却因为之前一剑斩鬼皇，早已惹恼了守护长安城的紫微之阵，虽说使用李代桃僵之法，让紫微之气去追杀分身叶阎君。
    可一旦他的真身靠近长安城，紫微之气必将重新锁定他。
    纵然他的修为已经高达神游境，也不可能与群星气运为敌。
    现如今有了这一道紫微之气，便等于打上了“自己人”的标签，所有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周逸正暗自欣喜，忽然间，一股极其隐秘、古怪、宏大的力量，从岭南大地的下方冒出，抓向紫微之气。
    “阿弥陀佛！”
    周逸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双指并拢，剑气勃然而发，毫不犹豫地向那道力量斩去。
    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那股力量似乎仅仅只是上来进行试探，并没有想与上方的存在硬扛。
    没等周逸劈落，它便已经收缩回去。
    “哪里逃！”
    周逸猛然睁开眉心竖眼，向岭南之地的下方望去。
    与此同时，剑气也追斩而至。
    可当周逸通过天目神通，看清楚岭南地底深处那金光璀璨的存在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平江君……你竟然在图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