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年幼无知
大概是悯生的语气并不如往常那样轻松惬意,莲叶也很敏感的抓住了他的情绪,但是它却并不太会安慰别人。人类的悲观尚且不能想通,更何况是它一片莲叶呢?莲叶所知道的,就是它并不想让悯生难过,它想让悯生当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和尚,而且……
“你并没有对他动手吧?”莲叶如此问道,它十分相信悯生,它相信悯生不是会动手伤害他人的人。
悯生有些呆呆楞楞,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觉得他烦,不想让他在纠缠于我,一心只想要离开,一心只想赢……”
于是化作唇枪舌剑,伤人于无形。
莲叶沉吟道:“你的那个悟生师兄,我也是知道的,就是当年你第一次带我进讲经堂的时候,他就来挑过事的,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你的那个师兄,他压根就是看你不顺眼,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想给你找麻烦……这回他要找你斗法,想必是鼓足念想要压你一头的,只是他没想到你平常功课做的好,佛法比他不知道要精妙多少。他约摸是知道自己并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急火攻心,没有伤人反而伤己吧?”
悯生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像是蝉翼一般覆盖在他眼睛下一张温和善良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神色,只有眉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像是泣血一般。他几乎是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掩盖在了这样一张不悲不喜的佛像之下,不愿意在人前展露半分。
只是莲叶跟他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单是一低头,一抬眼,莲叶都能猜出来他在想什么。这傻和尚显然是有些陷进去这件事了,虽然不至于是感到愧疚,觉得悟生的伤是他一手造成的,可肯定是有些事情是想不明白的。莲叶看不下去他这幅样子,于是便道:“依着我的意思,这件事情同你全无半点儿关系。就算是非要生拉硬套的扯到你身上来,那顶多你也就只是和那悟生辩论了一场佛法罢了,他无论是似的吐血还是重伤,就算是最后真的翘翘了,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不饶人的是他,要比试的也是他,你不过是应人之邀,参加了一个小型法会罢了。就算是最后的结果不是很圆满,那也只是因为那悟生自己小心眼,过不了那个心结罢了!”
这么一大堆话说完了,莲叶仍是不放心的又补上了一句,道:“听我的!准没错!”
其实莲叶分析的这么一通,着实是合情合理,唯一站不太住脚的只有一点——它是莲叶,不是悯生。悯生是天生要修佛的面相,也是天生要修佛的命运,他的想法总是与寻常人会有些差别的。就比如刚才莲叶辛辛苦苦的说了那么多话,其实也只是在他耳朵里走了一遍罢了,全然没有进去心里,只是让人听了,确实觉得心情有些放松倒是真的。
悯生理了理心情,弯了弯唇,轻声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说点儿开心的,你这几日逐渐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莲叶就有些得意,它笑嘻嘻道:“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不是吹牛哦,无觉那个老和尚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奇才呢!”
悯生惊讶道:“我不在的这几天,师傅来过?”
莲叶点点头,道:“因为你去佛辩了嘛,我自己一个人就很无聊,而且学会了一点点之后,剩下的就有些不太明白了。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无觉老和尚就过来莲池这边了,他给我说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又讲了一些你在那边的情况,最后还大大的夸了我一通。它说我自己开了窍,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我逐渐的速度也很快的……嘿嘿,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天才?”
悯生眨眨眼,他没想到再和悟生师兄辩论的时候,师傅竟然过去看过他。他一直以为,这种不成气候、掀不起来波浪的小水花师傅是不会过来看的,只有在最后悟生吐血昏迷之后,师傅他才过来瞧了几眼,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师傅他就在那边吗?悯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离开的时候,师傅的那个眼神,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勉强收回神思,在莲叶的叶片之上轻抚几下,当做鼓励,道:“你很厉害,做的很好。我方才观你周身气息,已经浑厚了许多,若是照着这个速度,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修成人形了。”
莲叶很是得意,嘻嘻笑道:“那是,不愧是我……”不过她很快又苦恼起来,道:“虽然修成人形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可是我只要一想,生出两只胳膊,再生出一双腿,我就觉得别扭,我都不会用……”
悯生一下笑出声来,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连走路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学不会呢,放心,我会教你的!”
莲叶和悯生三日未见,今夜这一见面,两个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直到了后半夜,早已经过了夜禁时间了,两个依依不舍的道了别。
和莲叶说了半宿的话(大部分时间是莲叶在说,悯生在安静的听),悯生的心情不肖说,自然是变得轻松了许多。只是他心中仍然困扰着一些事情,明日需得去找师傅问一问清楚。莲叶和师傅都是他最亲的人,师傅带他上了无量山,又交给他佛法佛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待他如师如父,他必须将一些事情问的清清楚楚才行,否则,下一个气血郁结于肺腑,为心魔所困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第二日明,悯生先去莲池看了看莲叶,同它讲了一讲修行的法门,叮嘱它要守住本心,好好修炼,之后便独自去了主持的禅房请见。
无觉本不欲见他,现在悟生未醒,仍然是在生死边缘,再加上无量宗内众位长老越来越排斥悯生,对他意见极大,这个情绪还尚未轻抚下去,此时悯生过来请见,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只是悯生态度坚决,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若是见不到无觉,势必不会罢休。无觉无奈,只好差小僧将他带进来。
无觉的修为已至成佛,一双慧眼洞察世间万物,悯生的来意,他自然是很清楚的,但是他却并不太想将这事情同悯生讲的明白。
无觉打了一个佛号,道:“为师不是说过了吗,等悟生的情况安稳了,自然会找你来了解情况,你怎的如此耐不住性子?”
悯生眉眼低垂,道:“只因弟子心中有一事不明,不将这件事情搞得明明白白,实在是无心佛理。”
无觉叹了一口气,道:“世间万物都自有他的因果命数,都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在向前行走着,你便是将事情想明白了又能如何,终是难以改变其命数,若是想强行干扰其规律,势必要遭到反噬……有的时候糊涂一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悯生执拗道:“弟子但求心安。”
眼见着这些话并不能说动悯生,无觉只好道:“你现在年纪尚小,未来的道路还很长远,知道了那些事情并不会让你变得快乐或是问的,反而有可能影响你的佛修之途……尽管如此,你也还是想要知道吗?”
悯生沉沉的掉头,道:“师傅但说无妨。”
悯生这个人,执拗起来的时候,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当年他初来无量宗,因为心伤,决定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数年来,开口的次数当真加起来还不足十个手指头,那个时候开始,无觉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徒弟,一旦决定要做的事,那就一定会坚持下去,现在的情况也正是如此。
无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幼聪慧无双,其实不用为师多说,想必你自己也是能猜得出来一二的……”
他娓娓道来,道:“当年你被俗世父母遗弃,是因为一个算命先生说过,你的面像是会带来灾祸的面相,是一个不祥之人,这你都是知道的……只是,那个算命先生恐怕是个半吊子,你的面像非但不是灾相,反而是一张天生佛像,这样的面像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做杀生佛,这个你也是知道的,为师从来不瞒着你。‘杀生佛’这三个字,听起来便是戾气重重,可你自小听到大,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悯生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徒儿愚钝,今日听师傅教诲,一定铭记于心。”
无尘叹了一口气,道:“你生着一张佛像,天生就该走佛修的路子,别人难以钻研透彻的佛经佛理,到了你这里,一看就通。难以修炼的佛法六通,你也只花了几年的时间就牢牢掌握了,你终将会成佛……这样的佛修,本应无论到哪个佛宗,都是稀罕的人物。”
无觉顿了顿他又想起来当年带悯生回无量宗时,一位长老里厉声喝出的话:“无量宗内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可怎么会容不下呢,佛自愿入苦海普度众生,怎么会容不下悯生呢,无非就是担心他的杀生之相罢了。
“你天生就该来当佛修,可你若是成佛,成佛之路上必定是一片腥风血雨,洗刷罪孽,牵连甚广……恐怕无论你愿意或是不愿意,一些人终将是会下地狱呢,到时候谁也救不了,悟生就是一个例子。”
“宗内的修为长老担心你这样的会使天下动荡,届时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因此他们当初是并不同意我将你带来无量宗的。可你那么小的一个娃娃,若是放任不管,任由你自生自灭,恐怕早都饿死了……”无觉的嗓音里带着一惯常悲天悯人,他本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情,让悯生徒增烦恼,可是悯生既然想要知道,那么他也不会强行拦着。
悯生面上却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他只是看着无觉,轻声问道:“既然我是这么一个不祥之人,师傅当初为什么要带我回无量宗呢?若是担心我会被饿死,随意找个农家托付了便是,又为何要让我走上佛修之路呢?”
无觉微微笑了一下,道:“因为为师不愿意放过一个将来有可能走上真佛之路的好苗子,虽然路途可能会有些不尽人意,可你若是将来一旦成佛,定会庇佑一方。我将你带来无量宗,亲自教养,就是希望能以一些慈悲的教养方式,让你心向慈悲,减轻成佛路上所造的杀孽。”
悯生垂下头,语气中带着几分颓丧,道:“也许师傅你错了,你也许应当直接将我赶下山去,反正现在我长大了,无论如何也不会饿死了。你若是留我继续佛修的话,也许还会让许多人受伤,甚至是死亡……悟生师兄那件事情,虽然并非是由我造成的,可也是因我而起……”
无觉却笑了一声,语气中有几分少见的轻松,笑道:“为师将你小子带上山来,还以为你的佛性已经足够通透,现在看起来却好像并不全是那么回事啊,你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呢。你只当你若是作佛修的时候会招致腥风血雨,却没想过若是作一个寻常人就能保一方平安吗?只怕到那个时候,会死伤更多。佛门尚且如此,更何况俗尘凡世呢?”
悯生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几乎是急切的开口,道:“师傅,你当年将我带上山来,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最后走上邪路吗?”
无觉微笑道:“为师既然愿意带你上来,那自然就是信得过你,教养之下,你只会更好。”
“师傅信我?”悯生呢目光一瞬间有些迷茫,但很快,下一瞬,就又变得澄澈。他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下来,对着无觉重重扣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傅既然信得过弟子,那么弟子自当竭尽全力,绝不会让师傅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