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半截面摊
掌柜从何处来,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亦没有人关心。或许那些每日早起了半个多时辰,摇摇晃晃睡眼惺忪地本地人,也从未想过,或是问起过。
掌柜从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无非是食客有意恭维,那手擀面劲道,试图让掌柜多加些油珠臊子,还有那决计不肯外传的“冻顶酸萝卜”。
放眼整个都城,乃至整个后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曾经有人花重金求“冻顶酸萝卜”的配方,掌柜只是笑笑摆摆手,不答话。有好事者想从中捞点好处,便自告奋勇前去当说客,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此良久,掌柜的“冻顶酸萝卜”越来越出名,而他最为人所称道地手擀面,反而沦为寻常。也不是说食客喜新厌旧,或是说吃惯了便没那么新意,反而是每日每日地吃着,便觉着成了习惯。
有些东西,一旦成了习惯,便再也甩不脱,丢不掉。或许,有一天,掌柜不卖手擀面,改卖煎饼了,那些食客才会想起,曾经离不开地滋味。
掌柜这家面摊开在西城门,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地段寸土寸金,若是仅凭这家“半截面摊”养活,任谁都不能相信。可掌柜却就这样每天乐呵着,风雨无阻。
若不是今日,那少年归来,还跟着两女一男,若不是那面具男子冷冽地眼神不经意撇了掌柜一眼。那这处“半截面摊”说不定还得继续下去。
可终究没有那么多如果,就像人生总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掌柜倚着那扇仿佛随时会倒掉的破门,支棱起一定四面漏风地貂皮帽,双手环胸,斜脚而立,也回望了过去。
那面具男子竟是一愣,却不没有过多动作。反而是那牵着马地少年,有意无意地扭头望来,不知是否是因为饿了。若不是有两人一路急催,他会不会来我着吃上一碗“手擀生椒牛肉面”?再就着那“冻顶酸萝卜”,说声“地道”!
掌柜有些怅然,闻听有人招呼,便满脸堆笑地走过去,揭开那口热气腾腾地大锅,从沾满生面粉地砧板上将早已擀好的面拿起,抖了一抖,呼啦啦丢进了锅里。
那串手擀面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随着那锅滚烫地沸水上下翻滚,浮浮沉沉。掌柜拿着一根约莫十二三寸的长木筷,时不时地搅合一下,觉着时机成熟,才往下一夹,再一提,便放进了早已打好佐料臊子的碗里。
那嚷嚷地食客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掌柜快些。拿着筷子地手在破旧矮桌上使劲地敲着。掌柜本已夹起一块“冻顶酸萝卜”,此时却不自觉地放了回去。
转身时又恢复那“职业假笑”,赔着不是。没人知道,这是他今生煮的最后一碗面,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碗面后,他终于不用再给人下面了。
当他放下那碗面后,眼神中满是悲悯,或许是在可怜那牵着马的少年,亦或是在可怜这些为了那几钱碎银锭起早贪黑地百姓。只是无人关心,就像没人关心你是否吃饱穿暖一样。
掌柜起身伸了个懒腰,端起另一桌食客那堆满碎面沫子的土碗,不经意地望了望巷弄和楼阁,本是在闲谈地年轻人,却迅速掩面藏身,生怕自己被看见。
掌柜不自觉地抽动了下嘴角,亦如当年。这是多年留下地习惯,他也曾问访都城数得上号的名医,皆是无能为力。久而久之,掌柜便也也认命。只是这抽风时好时坏,不知何时是个头。
掌柜知道,他这毛病又要犯了。每一次犯病,总在一个特殊地节点,杀人的时候。
他本就是个卖手擀面地掌柜,开着间名为“半截面摊”地铺子,泡着那千金不换的“冻顶酸萝卜”。若说掌柜这辈子还有什么成就,可能只有那从未娶妻吧。
有人问起,他总说不想多了些牵挂,只想安安静静地张罗面摊。可那些食客吃着他做的手擀面,背地里却时常戳他脊梁骨,说掌柜爱抽风,所以才讨不到媳妇。
他也不辩解,因为他只是一个卖面的掌柜。他只喜欢卖手擀面。
但今天,他不想卖手擀面了,他想干点别的事,这事其实很平常,不过是找出几个人,杀掉几个人,就如他擀面一样简单。
那些食客还在拼命挑起一大夹子面,使劲吹了吹,往嘴里送。不小心被烫了,还冷不丁地骂一句娘。掌柜一句不关心了,他笑眯眯地望着那不起眼的小巷,将沾满生面粉地手在身前的围布上擦了擦,又抚了抚头巾,缓步向巷弄走去。
他走的并不快,那食客吃的有些干,嚷嚷着要面汤,掌柜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打。又是一句脏话从那人嘴里蹦出,下一刻那端着碗地食客,便悄声倒在沸腾汤锅旁边,额头上还插着一根筷子。
也许,掌柜不想再忍了,就在这个时候,不忍了。
前脚才迈进巷子,一把铮亮钢刀便直插面门,掌柜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你是否也吃过我的面,那人便已是面露厉色,招招夺命。
额头插着筷子地食客倒在汤锅上,手上端着沾满碎面沫子的碗摔到了地上,其余食客见状顿时如那锅中面条一般,炸了锅。鲜血顺着筷子一滴一滴滴入汤锅里,将本是雪白地汤锅染红。
而那一众食客在哄散前,还不住地大喊,为掌柜这不起眼底“面摊”搞了波免费宣传。掌柜眼疾手快,一双筷子落到手中再抬起,夹住了钢刀。
那巷弄里的探子明显没料到这面摊掌柜这般身手,想要抽刀回撤已是来不及了。正想丢刀遁走,不料又一只筷子凭空出现在他咽喉处。
掌柜带着腼腆地笑容,亦如他煮面的时候,那般专注。只是那不自觉抽动地嘴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收拾完巷弄里的探子,掌柜缓步走了出来。很明显,楼阁上地两人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虚掩着窗,在观摩,面摊掌柜杀人。
这可是奇闻啊,卖了数十年手擀面地掌柜,居然干起了杀人越货地勾当,这要说传出去,还不成为都城又一爆炸性“震闻”。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了。正在两人转身欲退的时候,那嘴角不自觉抽动,手上生面粉混杂着血点的掌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旁。只是这一次,掌柜没有开口问他们,要不要吃手擀面,要不要尝尝“冻顶酸萝卜”,而是要他们的命。
掌柜手起筷落,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就像他煮面掌握的火候,只煮一时三刻,决计不会超出一丁点时间。他对煮面近乎完美的苛求,亦如他对杀人一样。
待那两人倒下时,掌柜已将那插在两人左右耳中的筷子抽了出来。只是这两人到死都不想再体会,被筷子插死的痛苦。那是一种有别于采耳的痛。
记得在一个遥远地地方,有这么一门失传已久的技艺。一名手艺人担子破布,撑着躺椅,四处吆喝。若是有人理睬,便让人躺下,自己则凭空变出一根小板凳来,就着日光,拿出一根长长地竹掏,缓缓放进人的耳朵里。
再那么地,一转。一声轻哼,说不出地舒服。
还是一双耳朵,一人贡献了一只,可偏偏遇到了个卖面的掌柜。还这般钟爱筷子,总喜欢直来直去。便是猛地插进耳朵,再那么地,一转。哦豁,命没了。
掌柜地怜惜地望着这双不知道多少人吃过地筷子,放在眼前瞧了瞧,最终还是不舍地扎在了那两人身上。许是还没死透,那两人身体又不自觉地抽搐了下,仿佛在迎合掌柜地特殊癖好。
掌柜无奈摇了摇头,暗自叹息道:“可惜损了老朽一双筷子哟。”
当掌柜扫除完麻烦,缓步走回“半截面摊”时,此处已被一队兵士包围。掌柜混在人群中,笑眯眯地望着眼前熟悉地一切。其中一名兵士觉着那锅烧沸地汤锅红辣辣地有些碍眼,便抬手将其击碎。
掌柜踮起脚望见这一幕,不觉有些惋惜。那可是烧了数十年也不曾用坏的老物件,就这般轻易被敲碎了?现在的年轻人怎这般不懂得珍惜呢?待那滚烫地锅中汤流了一地后,出现的一幕让所有人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尤其是那抬手击碎汤锅地兵士,更是吓得屎尿气流。不住地哭爹喊娘。当兵的总有几个大胆的,便有几人将那兵士拉走,还猛地给了几嘴巴子,抽地那兵士又是一阵吃痛,捂着一下子肿胀地腮帮子,不再发出一点声响。
面摊掌柜见自己秘密被人发现了,便悄声离去。只是那被一众兵士和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面摊,此时已是“香气熏天”。
若说那汤锅中熬地是啥,此时在场众人皆是拼命呕吐。有的已是呕不出来,还将手伸进喉管里,拼命抓挠着,希望将那“人间美味”给扣出来。
一阵阵肉香将那面汤味遮掩,那汤锅中滚出的一颗颗圆不溜秋的东西,散发着滚烫地热气,但已经没人关心了。或许不久后,百姓便会将此事遗忘。但这一幕势必会出现在说书人的嘴里,成为传世的“名篇”。
此时顾醒正为没能吃上那一碗热腾腾地“手擀生椒牛肉面”而赌气。使劲揣着明月楼总坛外院地门扉,肚子又在这节骨眼,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