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宁那么难
后来的那段时光,夏宁有时也和吴黎去偷鸟蛋,偶尔也和自己的姐姐嬉戏打闹。十二岁后,更时跟随着父亲去从没去过的山外打猎,见识了无数凶猛的野兽。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晓晓的试验品。当然了,如果不穿的话,真不知道那丫头会做出什么来。但是这样的时光终究越来越少了,大多数时间,夏宁都是在那间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书孰中读书写字,很少才有机会请一次假。
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转眼间七年过去了,林林晓晓也都十五岁了。
村里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吴黎长得更加壮实,比所有的孩子都高大,甚至比一些大人还要高。两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摸过鸟蛋了,还听说他要和村头的王二丫成亲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问起这事儿来他也是支支吾吾的,真是傻。
晓晓也长得更加好看了,脸蛋白里透红的,真想去揉一揉。可是她最近好像变得有些奇怪,看到自己老是脸红,看来和吴黎一样都变傻了,脸红什么。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有什么好看的。好吧,晓晓穿着也的确挺好看的,可是自己穿着就不好看,红色和绿色不是挺好看的嘛,他们为什么要笑我?还有就是三年前两人分房的事儿,心想为什么一定要分房呢,他喜欢晓晓身上的味道。
这是初春的一天,小道旁还弥漫着青草和湿土的味道。刚过正午,窗外的阳光打在夏宁的脸色,让他不禁有些走神。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下一刻,一支教鞭落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他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这篇南华经为圣贤南华真人所著,乃道教经典,今日申时之前必须能够通背。”说话的是那位白发老人,五年过去,时光却没有在他脸色留下什么。依旧是一头白发,毫无皱纹的脸庞。这样怪异的组合林林即使看了五年,却仍感觉有些别扭。
“弟子知晓了,老师。”五年里,夏宁长大了不少,除了身体仍然有些孱弱,肤色较其他孩子有些白了以外,并没有太多差别。
老人转过身躯,却不想异变徒生。
旧庙虽然破败,但这厢房之中早已光洁如新,地上也并无绊脚之物。但那老人却是凭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身体周遭竟是有黑气渐生。
黑气上涌,老人的脸也有些扭曲,灰白的头发竟然生出些许黑丝来。
夏宁见状不由大惊,急忙起身准备扶住老人。不料老人却是把他一把推开:“无妨,继续读书!不到申时,不许出来!”说完,老人宛自镇定了下来,走出了旧庙。
“老师!”
夏宁望向门外,眼中不禁有些担忧。却不敢违逆师命,只好坐回位子上,却那还有心情读书。
他在想刚才那件事,是的,自然是那件事。但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却并不是老人匆匆的身影,而是老人的脸。就在方才,老人险险摔倒的时候,他的脸上竟然有黑气生成。夏宁只是扫了一眼,竟似乎看到了黑衣老师的脸。待他再要细看时,老人已经奔出了房门。
夏宁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仿佛要跳到嗓子眼来,他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心想着天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轰隆……”又是一场深春的雨,来得却是那般突然。
傍晚,老人没有回来,夏宁忧心忡忡,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雨下得很大,他像往年一般收拾好东西,站在旧庙门口,等着某位姑娘给自己送伞来。然而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旧不见晓晓的身影。瓢泼的大雨中,竟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夏宁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他再也不敢等待,冒着风雨向着小村的方向,冲了过去。
是磅礴的雨。
仿若一道巨大的水幕悬挂在天地间。
往日平实的小路早已变作泥泞。一个少年在雨幕中狂奔着,夹杂着泥水,一脚,便是一个深深的泥水坑。
然而他却希望这条路从来没有尽头。
小庙就在村后,不过片刻,夏宁便回到了村里,但是他却觉得,这里更像是地狱。映入眼帘的,不是往日里相互谈笑风生的村民们,也没有在屋檐下等待着自家孩子归来的父母,更没有那个明眉黛目,迎向自己的晓晓。
是尸体,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是所有的他熟识的村民们的尸体。雨水混着血水流向村外,染红了长长的小河,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有泪,从少年的脸庞划过,滴入脚下的泥水,混着血,混着雨,流进那条血河之中。
“爹!!娘!!”仿佛更大的雨,也掩盖不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更像是打在他的心里。“晓晓!!!”
“别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吴黎,吴婶儿!!”夏宁浑身不住的颤抖,一瘸一拐的走在尸体中,那是在来的路上摔了跤。
眼睛早已哭得通红,泪,也不住的下。
轰隆!
那是雷声,伴随着闪电,照亮了夏宁无措惨白的脸。仿佛天也在为他哭泣。他回想着以前的种种,笑吟吟的晓晓,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娘亲,爹爹,吴婶,吴叔,还有所有的村民们。一幕幕,就像小庙里老旧泛黄的旧画。
“是谁?是谁!”夏宁站直身体,紧握着拳头,用早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天空。“你出来!出来!!”
“为什么要害我们?为什么要害我们?你给我出来!!”他怒吼着,哭泣着,对着天空张牙舞爪。
他以前总想着走出村去看看,去看看老师口中那有很多很多人的城邦。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只希望所有人都活回来,然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以前总是惹晓晓生气,现在他发誓自己不会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他渐渐失去了力气,再也站不直身体。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啊……”
暴雨中,夏宁跪倒在泥水中,嘴里不住得念叨着。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轰隆……
暴雨未歇,雨点打在林林的身上,也笼罩着整个小村。
而此时,不知多少里外,有一个无比繁华的国度,是为夏。夏国东起巨海,西临广袤无垠的雾林,其巨不知几何。国中有城,无比硕大,琼楼玉宇,其名穹桑。穹桑乃国之都城,自然繁华。城中有宫,便是皇宫。华灯初上,火树银花,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然而城中最高的,却不是皇宫,而是紧邻宫城的司天监。司天监乃太祖皇帝建国之初而立,历有观星、颁法之重任。至司天监设立,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有人在其最高的观星台职守。
而今夜在观星台上的,却不是轮值的官员,而是司天监监正钟离如云。
钟离如云不姓钟,钟离才是他的姓。钟离家传承千年,乃是那位开国太祖皇帝赐姓,世代深谙观星之道。那八百年前风姿绰约的钟离家祖先钟离以时更是由观星入道,开创了一时震惊大陆的观星剑。可惜的是,这一剑法却是没有传承下来,相传钟离以时驾鹤西去之前,认为观星剑乃亵渎天意,是为大不敬,竟一把火烧了剑谱,仅有一本仿制残谱传承了下来。
钟离如云年过半百,身体却不显佝偻。仰望着璀璨无比的星空,双手负在身后,竟是在微微颤抖。
“下雨啦……”
此时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哪里有雨?
说完,他扭头看向身旁一个拿着小册子的官员,脸上隐有狠厉之色。说道:“记,荧惑守心,紫薇袭月,天将大乱!”
听了这话,那身旁拿着纸笔的监副竟是猛地一抬头,右手握笔,黑墨饱满,却是不住颤抖,哪敢下笔?
“大人!”
司天监观星,事关国运,向来报喜不报忧,如此行事,若为宫里那位所见,惊扰了圣上,恐有灭族之忧。
然而钟离如云却是理也不理,将目光从夜空转向了夜幕下的皇宫,负手长叹,走下了观星台。
玄历八百九十四年,武宗纪元十年春,司天监监正钟离如云因妄言国运,欺君罔上,被处以凌迟极刑。全族四百七十四人,无论老幼妇孺,门房伙夫,尽数抄斩!钟离如云生前任职的司天监,更是被武宗皇帝下令废除,高高耸立数百年的观星台,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这是太祖皇帝立国近千年来第一起在朝重臣被满门抄斩的案件,这一事件一时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监正刚正不阿,实在忠良之士,杀之可惜也;有人说钟离如云是被敌国收买,妄乱民心,圣上杀之是以儆效尤。也有人说,武宗皇帝不顾文武百官的反对,下令废除司天监,更是推倒观星台,实乃大不敬之举,于国运无益。更有传言,司马如云尚有一私生小女躲过杀身之祸,逃之夭夭。
事后更有数位老臣意欲为钟离如云平反,不料却误触圣怒,竟被圣上尽数斩杀。事件再度升级,谁也没想到,以前平和亲民的圣上,竟突然变得如此暴虐嗜杀。甚至有人猜测,圣上是不是受奸人蒙蔽,才行如此极事。
不过在又一次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的代价后,无论怎样的言论都被打压了下来,事情也终于平息下来。再也没有人敢为司马如云平反,甚至连提也不敢提起。
这一血案,就是震惊天下的观星台血案。
只是不知,这和不知道多远外伤心欲绝的夏宁,有何关系。或者注定他们会扯上关系,但也许,这便是命吧,命该如此!
是梦,梦里没有暴雨,没有死亡,没有血。
那还是某个渐暖的深春,小河畔的湿润的小路上,还有这泥土的芳香。两个个少年奔跑在朝阳里,后面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追着,叫骂着。
“林林,你给我站住…………”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血,是鲜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覆盖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还有长满青草的大地。
不知是谁的身体轻轻落地。血流了出来。身躯尽数化为枯骨。
一个,一个,又一个。
所有人,父母,伙伴,村民们,还有晓晓。
都化为了枯骨。
夏宁浑身颤抖,面如土色地站在枯骨中。
“啊…………”
他醒了过来。
又是那个梦。
夏宁有些艰难地睁开眼,雨还在下,却是细雨。雨滴从不知多高的地方落下来,打到眼睛里,炸成水花,有些疼。
他就这样躺着,任由雨滴落进眼睛里。也许只有疼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吧。他不敢环顾四周,因为害怕看见那可怕的境况。他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他决定一直躺下去,躺到地老天荒,躺到沧海桑田,躺到死!
他们都不在了,自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他肚子早已感觉不到饿了,只是渴得难受。于是他微微张开了嘴,雨水落入嘴中,他却尝出了满嘴的苦味。
呵,果然我还是怕死的。
夏宁这样想着,脑子便清醒了些。他突然听到雨落入河流的声音,然后想起了白发老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孩子,如果有一天你不知道去哪,就沿着这条河走吧,向上或者向下,总归是有路的。”
总归会有路的……
于是林林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