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牛角弓 狗
追着晚霞的脚步,带着黑夜的衣角,言默自山中而来,身上背负着足能压垮成年壮汉的巨大野猪。
眼见言默回来,老猎户熄了烟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枯瘦的手扶着身后的老树,整个人就像一片枯叶,颤颤巍巍,仿佛一股风便能将他吹走。言默见状,肩膀轻轻一抖,将那早已经没有气息的野猪撂下,像是随手扔下一袋棉花,没有惊起一丝尘土。他知道老人讨厌尘土。
伸手将老人扶住,看着老人日渐消瘦的脸,少年皱了皱眉,朝着远处吹了声口哨,顿时犬吠声起,不多时便有两只是黑影,一前一后,飞速奔来,停在少年身边。这是一大一小两只猎犬,大的那只能有半人多高,小的那只也已经过了言默的膝盖。依偎在言默身旁,亲昵地蹭着裤角。言默没有说话,指了指一旁的野猪,之后便扶着老人朝着村中走去。那两只狗没有跟上,很默契的看守在野猪两旁,像是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等到言默回到那棵老树下,将野猪背回家里,宰杀完毕,侍候老人进食睡下,已经是深夜了。言默没有急着睡觉,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借着微弱的星光,从床头的小柜里摸索出一件事物。是一个兽皮包裹起来的木方盒子,表面的花纹烤漆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趋于平整,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质纹络。轻轻打开,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少年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捧在手上。
借着星光,隐约能看出那是几页将要散掉腐化的纸张,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字。与其说字,倒不如说符号来的更为贴切些。在外人看来,这么几页东西,破旧的像是随手一抖便会散成残渣,哪怕是前朝古董,也是一文不值了,更不会在意到用盒子兽皮包裹的这般仔细
但这几页纸,对言默,很有意义。
上面的“符号”,是莫言当初跟着村中先生开智时,最先学会的字,也是他这一生都将铭记在心的字。当初,是他自己主动提出先学这些字的。总共不过数十字,组合起来,或简单,或复杂,但都很短,读起来很上口,就好像人的名字一般。
这的确是名字。
自写下这些名字开始,无论每天有多苦,多累,他都会将它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指尖从每个字上划过,铭刻在心里。日复一日,不曾怠懈。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言默小心将纸片收好放进盒子,又用兽皮包好,放回床头的柜子里。
今夜天气很好,星光自夜空中洒落,透过漫长的距离,跨过无数星河,最终来到少年的窗台,洒在少年身上。言默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均匀呼吸,胸膛随着上下起伏,不多久便沉沉睡去。呼吸缓慢而规律,一呼一吸间,像是有什么奇特韵律,引动星光,在少年身体上凝成一层淡淡的光晕,一层一层,不断厚实,竟有逐渐实质化的趋势。床铺下,是今日言默一声口哨唤来的两只猎狗。见到星光凝聚的异象,两只狗丝毫没有反应,就好像这样的场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雪,犬吠,耳旁呼啸的风声,脚步声,人的呼喝声,粗重的喘息声……不时有苍白的画面闪过,仓惶的身影,被枝桠划过的脸颊,身体越来越重,步伐越来越虚浮,稍不留神,身体重重跌在地上。人的说话声,狰笑声,哭喊声,悲恸声……
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言默从床上起来,看了眼窗外。夜色已经褪去,天空变成藏青色,远处天际,稀疏的挂着几颗星辰,也逐渐消失,不留下痕迹。
太阳还未升起,天空已经隐隐泛白。言默升火做饭,打扫屋子,等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日上三竿。照顾老人吃完饭,送到村口的老树下,少年并没有着急进山。像往常那样,他走到村头的那户人家,朝着有些破败的院落鞠了一躬,然后打开房门,仔仔细细清扫一遍,拔了拔冒芽野草。如此这般又去到村中央与村尾,待这一切都做完,又回到院里劈柴,如此直到中午。生火做饭,柴是刚劈的柴,肉是昨天的野猪肉,给村头树下老人送去饭菜,然后又将剩下的打包,送到田里那名中年汉子那里。接着便背上自己的武器,带着两只狗进山,直到晚上回来。这便是言默一天的生活,周而复始,不曾间歇。
每天进山打猎,是一天繁忙却不沉重的日常生活里,最为悠闲享受的时光。身上背负着足有他大半身高的巨大牛角硬弓,腰上别着一柄兽皮包裹的短刀。两只猎狗一前一后,渐渐没入从林深处。
由于昨天的巨大收获,所以言默今天不打算狩猎体型过大的猎物,也正是因此,才会带着两只猎狗进山。林子周围的猎物已经狩猎的差不多了,愈往深处走,树木愈发高大,光线也就越来越少,昏暗的丛林里,偶尔有几束光线透过叶间的间隙,在地面厚厚的叶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林子里异常安静,偶尔传来一阵悠扬的鸟啼声,也只衬托出更加空幽的寂静。
言默来到昨天做的陷井处,收了几只野兔与山鸡,估量着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便准备回去。却在这时,林深处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声。
顾不得到手的猎物,少年右手持弓横在胸前,左手摸住腰间的短刀,警惕的四下张望。没有见到咆哮的源头,言默没有放松警惕,轻轻跑动起来,借着助跑的力量,迅速窜上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随后两只狗也顺势爬上来,冲着林子深处低声呜啸。
轻轻拍了拍猎狗的脑袋,示意它们呆在原地,将短刀噙在嘴里,少年身形一错,轻松地跃到另一棵树上,反复几下,已看不见身影。
山林深处,有风吹过,空气里隐约带着血腥气。一路上,不时能看到一滩滩血迹,间或几具尸体,从残缺的外形上隐约能看出是人类,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拍烂,血肉模糊。衣着上看,似乎是某种相同的制式。
离那咆哮声愈来愈近了,言默找到一棵较为隐蔽的树,小心的藏匿起来,透过树杈,能看到大约五六个人,正在跟一头巨大的黑熊对峙。饶是言默常年活动在从林业,一时间也被那只黑熊的体型震惊,成年的男子在那只黑熊面前,怕是也只能到黑熊的肚脐。或许只有传说中的兽人族,才能媲美。人群与黑熊之间,是几具碎掉的尸体,从服装上看,应该与之前路上见到的碎尸是同一行人。
那只黑熊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却是没有上前,似乎前方的空气里有什么让它很不安的东西。对面的那些人,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为首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壮汉,身上穿着一套银白色的盔甲,却有几处明显的抓痕。其中最明显的一处,在胸腹之间,自右胸到左腹,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若不是有盔甲护着,怕是早就被拦腰拍烂。然而,最让言默在意的,却是一群人当中略显瘦弱白净的少年。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脸色苍白,口中却一直念念有词。言默看不到什么,却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从那少年的身上传出,横隔在人群与黑熊之间。
粗略地估算了形势,那黑熊碍于少年的奇特能力,暂时不敢上前,但看那少年的状况,怕是也支撑不了多久。将短刀重新插回腰间,轻轻取下身后的牛角巨弓,朝来时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尖锐的响声极具穿透力,但那群人与黑熊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那名少年朝言默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多时,就见两只黑影自言默身后窜出,竟是直奔黑熊而去。场上的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变故,那黑熊便咆哮着冲向两只猎狗。两只猎狗一大一小,大的不过半人的高度,如果在平时,也算的上是体型壮硕,可在眼下这种局面里,面对巨熊,依然有着巨大的差距。哪怕被那巨熊轻轻扫上一掌,怕是也要奄奄一息。
众人还在为两只猎狗担心,却见言默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边,那名少年刚想开口,言默便阻止了他:“你们,快走。”
远处,两只猎狗正在与黑熊周旋,灵巧地躲过黑熊的攻击,有时甚至还能上去撕咬一口。那少年见状,不再开口,在众人的搀扶下,急速向林外撤去。为首的那名壮汉看了眼言默,目光在他手中的牛角弓上顿了顿,向言默一抱拳,便随众人离开。在这个世界,双手抱拳,是感谢,也是保重,言默朝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另一边,黑熊眼见那帮人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持弓少年,顾不得两只猎狗的纠缠,咆哮一声,直冲言默而来。虽然体型巨大,但速度却是极快,隐约间竟似有奔雷之势。
言默回身翻上一颗大树,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三只羽箭,箭身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漆黑的表面泛着幽幽的冷光,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羽箭”,居然没有箭头。
黑熊速度极快,巨大的身体携带着惊人的能量,足足能把一棵老树拦腰撞断。言默右手持弓,两指夹住一根羽箭尾端,搭在弦上,缓缓拉开一道弧度。黑熊与他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空气中甚至能闻到黑熊喷吐而出的腥臭气味。
屏气,凝神,弓弦轻震,一道黑线,自指尖滑出,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凄厉嚎叫。
第一箭,正中黑熊左眼,长长的箭身,只剩下短短一截露在外面,余下的,竟是直接穿透过去,犹自在空中震颤。来不及反应,第二箭已是脱手而出,凄厉的嚎叫声发生一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更加惨烈的呼嚎,这一箭,正中右眼。
双目已瞎,黑熊巨大的身躯因为疼痛的刺激,不断扭打,掀起一波尘土。言默站在树杈上,面不改色,缓缓抬起夹着第三只羽箭的左手,搭在弦上,吐一口气,腰部下沉,斑驳的光线洒在少年身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一声轻喝,原本清瘦的手臂顿时爆出数缕青筋,巨大的牛角弓,张狂如满月!巨大的反差,让独自折身回来的中年男子震撼莫名,那少年瘦小的身体里,肆意张扬着最原本的狂野气息,宛如一尊降世的战神!
黑色的羽箭,自指尖射出,竟像是消失了一般,无迹可寻,只看到原本惨嚎的黑熊突然安静下来,巨大的身躯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倒,紧接着,竟是将它带离了地面,随后重重坠在地上,远远滑出。黑熊的眉骨正中,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从树上一跃而下,将牛角弓放回背上,顺手拔下插在黑熊眼上的两只羽箭,扛起地上巨大的黑熊尸体,言默很开心。因为开心,所以愿意说话,他转身朝着那名去而复返的中年人憨厚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现在,安全了。”
那名中年男子,目送着少年背起巨大的熊尸,与两只猎狗一起,消失在丛林深处。直到许多年后,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刻那个少年所带给他的深触灵魂的震颤,以及那抹纯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