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孺人 便赐她‘孺人’吧。
萧元琮看着自己骤然空下来的手掌, 不知怎么,心口像被尖锐的针扎过似的,一阵一阵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还记得方?才的情形。
那个姓孙的进士郎, 连正经官职都不曾有,却敢直呼云英为“一个小小宫婢”, 还要怀疑她为了接近他这个样貌丑陋、无官无职之人!
云英是他的人,平日?在东宫, 也鲜少做端茶递水的活,有尤定他们?去了, 更是让她平日?连往膳房去领餐食这样的事都不必再做。
可在旁人眼里,她仍旧是个可供人随意使唤的小小婢女。
他身边跟随多年的余嬷嬷如此?,就连那姓孙的, 也是如此?。
方?才王保已经暗中替他去问过当时在厢房附近的宫女们?, 事情的确就如云英在庭中时所言, 一切皆出偶然, 那姓孙的,也确手脚不干净,让大多数宫女打心底里抗拒。
难怪她那日?说, 听到城阳侯府的下人们?唤她的孩子作“小侯爷”会感到不习惯, 仿佛一时无法适应这个身份一般——她的儿?子如今已是侯府的主人,而她的身上,却还深深烙着从幼时便刻下的一个“奴”字。
萧元琮放下原本托住她下巴的手,转而落到她的肩上, 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云英,”他的指尖在她的肩头摩挲着,不比往日?慢条斯理,力道有些重, 似乎在努力克制着心中的眸中情绪,“孤会给你家中翻案,让你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从此?,便没人再敢拿“婢女”、“下人”这样的字眼来贬低她。
云英的眼眸登时一亮,连忙抬起?头来,还带着泪意的双目朦胧地仰望着他,满怀期盼:“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元琮点?头:“自然,孤既答应你,便定会做到。”
云英不禁露出笑?意,眉眼弯起?时,蓄在眼眶中的泪再次从眼角滑落下去。可是,才不过片刻,那抹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还是算了,”她将脑袋轻轻靠在萧元琮的肩上,“殿下有这样的心意,奴婢已经感激不尽。”
萧元琮看着她忽然转变的态度,扬眉问:“怎么了?”
云英摇头,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奴婢也不知奴婢的父亲到底是何人,当初到底所犯何罪,才会累及全家,可是,想来有这样重的惩戒,必也是重罪,殿下在朝中,虽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奴婢也知晓,殿下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奴婢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她这样乖巧,却一下说中了萧元琮一直以来最在乎的东西——他的声名与?权势。
片刻后,他缓声说:“无妨,孤如今不比从前,许多事已不再有那么多掣肘了。”
云英听到这话,心中动了动,只觉这时候该问出口了。
“真的吗?可奴婢总是不安心……殿下,能不能告诉奴婢,奴婢的父亲到底因何获罪?”
她知道,这件事始终是扎在太子心头的一根刺,早些挖出来才好。
萧元琮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要不要告诉她,以及要告诉她多少。
“你父亲所犯之罪,实则本算不上什么大罪,至少,用不上赔进妻儿?去,是因为孤,才累得你,那么小的年纪,就投身他人府中为奴。”
倒也没有隐瞒。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否则,她还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殿下为何如此?说?”这是她早已想过,准备好的话,“奴婢四岁就入了城阳侯府,奴婢的父亲获罪,定是更早之前,那时,殿下也不过才十余岁。”
“是啊,十余岁。”萧元琮的目光望向车帘之外,神色有一瞬间恍惚,“正是十余岁,孤在政事上还无半点?话语权,羽翼稚嫩,又深为父皇不喜,平日?,便是饭吃晚了一刻,字少写?了一个,也会被传到朝堂上,被郑家那一党人添油加醋地抨击一番,在面对你父亲的事时,才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他说着,慢慢将当初的事情说了出来。
与?萧琰所叙时,着重多说了萧元琮在此?事中为了保住自己而牺牲无辜之人不同,在萧元琮的叙述中,说得更多的,是郑家兄妹的步步紧逼。
他们?兄弟两?人,各有立场,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多有偏向。
云英庆幸自己多留了心眼,提前知晓了这些旧事,才没有贸然向太子提出想要摆脱奴籍,恢复良民之身的请求。
以他的性子,这样的事,必得是他亲自提出的才好,她父亲的事,更得由?他亲自解释,才能安心。
也因她提前做了准备,在这时候的反应,才能做到让他安心。
“原来竟是如此……”她听罢,神情一点?点?变得复杂,眼神定定望向车外,看起?来有些迟疑,又有些惶恐。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的反应,不知怎么,心口有些揪紧。
他先前一直没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是觉得此事可能会让云英有异心,就像薛清絮那样,从前的薛家,也是他的鼎力支持者。
尽管云英不似薛家那般,曾经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影响力,薛清絮的反戈,当初也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但终归是身边之人,他不愿见她有异心。
可今日?,临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对她的那种“提防”,似乎和对薛清絮的完全不同。
他似乎有一丝细微的忐忑和恐惧。
明明她只是个毫无依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罢了,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就连薛清絮,她为了给他找不痛快,不惜与?皇后联手,他都没有半点?恐惧。
如今,又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陌生的同时,又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云英,”他轻声
问出那个让他感到不安的问题,“你会恨孤吗?”
“我……”
云英抬眼,对上他温柔中带点?忧愁的目光,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刚入东宫的那阵子。
那时候,太子似乎只是个温柔端和的君子,不但脾气?好,还会问她,心中是否有怨。
她说没有——那是在不知真相的时候,可她不是圣人,绝做不到以德报怨、满心大爱,面对这个当初让她全家落入深渊的推手之一,她怎么可能没有半分怨怼?
只是没有那么强烈,算不上恨罢了。
“奴婢不敢,”她轻轻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眸,短促地笑?了笑?,“也许方?才有,现在已没了。”
“多谢殿下愿意坦诚相告,没让奴婢被一直蒙在鼓里。”她先向他稍低了头,行?了简单的礼,才继续道,“奴婢明白,当初的事,殿下有殿下的难处,奴婢的父亲也的确犯了错,受到不该有的惩罚,也是时运不济所致,若非郑家一党步步紧逼,奴婢一家恐怕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况且,殿下如今也救了奴婢,便是当真有亏欠,也已算还完了。”
萧元琮感到心中的那点?不适,随着她这一番话,慢慢消失了。
她没有像当初的薛清絮那样,从此?心怀怨恨,执意与?他做对。
“云英,”他的唇边浮现一抹宽慰的笑?容,“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脑袋,眼中有说不出的怜爱之意:“孤当初没能护住你的父亲,如今定会好好护着你。”
有这句话,云英暂安下心来。
她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有殿下的话,奴婢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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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荣宴后的第二?日?,给新晋进士们?授官的圣旨还未下,孙惟合在宴上冒犯宫女的事,便已闹得朝野上下,人人皆知。
毕竟,考上进士,不但对平民百姓家庭而言,是鱼跃龙门?的大喜事,对大多本就出身官宦之家的子弟而言,也意味着真才实干,从此?晋升更加顺畅,不论如何,都意味着将来前途谈阔。
而偏偏孙惟合在才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走错了方?向,再次被一道圣旨自云端打落,从此?再难翻身,这样的事,不算亘古未见,但在本朝,还是头一遭。
事关天下读书人,朝上自然要有一番议论。
朝臣们?多是读书人,靠科举出身的更占半数以上,是以,不论党派,这一回,都齐声称圣上处置妥当,此?事还应当昭告天下,让读书人皆引以为戒,莫以为只要埋头苦读,考上进士,便能为所欲为。
也有少数两?三?名朝臣提到了此?事相关的宫女们?。
就在这时,一直不大在朝上慷慨陈词的萧元琮缓步行?至正中,对着天子郑重下拜。
“此?事儿?臣心中有愧,实在深感自责。”
萧崇寿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禁凝了脸色,沉声问:“太子何故自责?”
旁边的萧琰亦神色莫测地看过来。
只听他道:“昨晚宴上之事,儿?臣自感愧对穆氏,父皇有所不知,穆氏之父,乃是罪臣穆正己,当初,穆正己因儿?臣之故,受到重罚,如今,他膝下独女为儿?臣悉心照料阿溶,儿?臣本该善待于她,岂料还是令她受到如此?轻视欺辱,儿?臣实在心下难安。”
听到“穆正己”三?个字,有少数朝臣便已想起?来了。
此?人虽非朝中要员,名声不显,但当时因判罚有些过重,给许多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萧崇寿起?初还有些茫然,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何人,还是一位坐在前列的御史低低提了几句,才让他想起?当年的事。
“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