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舆论的全面逆转自第二天报纸出摊开始。各家头版头条都放着孙开阳的尸检报告。
“孙开阳死于男性之手”几个字以最大最粗的字体刊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
“宋绮年成功获救”“宋氏沉冤昭雪”等相关报道只能排在第二位。“孙家未表示是否会向宋氏道歉”“情杀还是仇杀”等新闻则见缝插针地挤在角落里。
朱品珍凭借私人关系抢到了对宋绮年的头家专访。
她在采访里以浪漫的口吻讲述了傅承勖是如何打听到了宋绮年被绑架的线索,如何带着帮手亲自将宋绮年救回来的。一篇报道写得好似罗曼蒂克小说。
女人被绑架,难免被人怀疑会遭猥亵。但好在新光会喜欢用娘子军一事,早在前阵子已被报纸宣扬得人尽皆知。落入了一群女歹徒手里,清白还是能保住的。
于是朱品珍写道:“新光会看中宋绮年的才干,派出多名女将,轮流说服她入伙,许诺她各种好处。但宋绮年心志坚定,恪守正义,一直没有妥协……”
朱品珍将新光会描述成了一个女儿国,只是这些女儿们都不是善茬。
宋绮年对此其实是有异议的。她觉得这种写法,会让世人对反抗苦难的女性产生误解,甚至加深人们对这些女人的压迫。
“新光会里的这些女人都是被魏志芳骗了的。比如那个唐雪芝。我们后来查到了她的来历。家里生意破产后,她被父母卖给夫家抵债的。因丈夫有病,一直生不出孩子,她被夫家虐待得很惨。周围那么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却只有魏志芳肯出手救她。还真难怪她就此效忠于魏志芳。”
但朱品珍道:“事急从权,先保住你的名声,然后再为受苦女性发声也不迟。民众大多都是愚昧的,是非全看掌握了喉舌的人怎么说。要不这样,回头我专门做一个专栏,邀请你作为嘉宾,我们好好探讨一下如何帮助受苦女性,防止她们被新光会这样的非法组织欺骗和利用。这样可以切实地探讨事实,帮助到那些可怜的女人!”
这确实是一个成熟的处理办法。宋绮年欣然同意。
随着宋绮年沉冤昭雪,“绮年衣舍”重新开了门,一时客如云来。
有关系好的熟客来捧场表示支持的,更多的是对宋绮年满怀好奇,前来一探究竟的。
宋绮年的伤口还没拆线,却还是强撑着下楼应酬了一会儿。
她听到客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孙开阳的案子。
“我听说,是孙开阳私会姘头,被对方的男人给杀了。”
“我怎么听说,是他喝醉了酒,想非礼覃家小姐,被覃副司长给打死了。”
“什么副司长?覃永豪早就丢了官,跑去外地躲起来了。”
“覃家和张家的婚事告吹了。可惜了张家那儿子,小伙子一表人才的。”
“可惜什么?他家的生意正红火,人又生得好,多少姑娘抢他呢。连我妯娌都想把自已的侄女介绍给张公子认识……”
宋绮年向客人们告罪,正要回楼上休息的时候,一位特殊的客人到访。
这位徐先生是上海服装协会的一名理事,他是专程送来服装协会接纳宋绮年入会的证书的。
此刻当着客人们的面,徐先生慎重地把证书交到了宋绮年的手里,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宋绮年笑容满面,耳朵里冒出孟绪安的那一句“墙头草协会”,不禁笑得更深刻了。
“下个月的月中,协会将举办一次茶话会。届时还希望宋小姐能赏光。”徐先生道。
宋绮年也客客气气道:“这是我的荣幸!我还有很多事想向诸位前辈请教。”
徐先生本抱着吃闭门羹的准备来的。毕竟宋绮年蒙冤时,协会的油滑势利在一片对宋绮年的声援中显得尤为刺眼。宋绮年要记仇也不奇怪。
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不管心底怎么埋汰,宋绮年表面上的客套一点儿都不含糊,还给了徐先生一份体面的谢礼。
徐先生得了面子,又交了差,心里十分舒畅,打算回到协会里后,要替这个宋绮年多说几句好话。
宋绮年当即将入会证书摆在了店里,引来客人们一片恭喜声。四秀高兴得又开了好几瓶香槟。
宋绮年望着这一张证书,只是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宋绮年拆线的前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张俊生如过去一样,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清俊秀气的面孔带着淡淡愁绪。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张俊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宋绮年,“但是又听说你伤得有些重,怕打搅了你休养。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明天就可以拆线了。”宋绮年笑道,“伤得不重,只是故意说得夸张一点,为了推掉那些采访。”
“你受苦了。”张俊生愧疚,“而我什么都没能帮上忙。”
“我看到你在报纸上为我辩护了。这就已经够了。”宋绮年道,“对方是一群不法狂徒,你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办法?”
张俊生就是一只绵羊,善良、温顺,对人无害。但是遇到豺狼,他自保都难,谈何救别人。
“我真没用。”张俊生苦笑,“当初我被绑架,你为我奔走求助,让我成功被释放。等轮到你出了事,我除了跑巡捕房追问案情进展,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俊生……”
“这么一比,我和傅承勖,真有云泥之别。难怪你会选择他。”
“俊生,你别往这方面想……”
“可是,”张俊生正色,“即便被人说我心胸狭窄,有些话我也要说。绮年,傅承勖这人明显和黑道帮派纠缠不清!”
“俊生……”宋绮年无奈。
“我知道他条件优秀,嘴又甜。可你不一样呀,绮年!”张俊生痛心疾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头脑,最理智的女人了。你不该因为图他的这点好,就让自已置身危险之中!”
“俊生!你听我……”
“他们那种江湖中人是很复杂的。”张俊生抓住宋绮年的手,“绮年,你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生活差一点就被全毁了。我怕你将来被他连累……”
宋绮年轻柔地抽出了手,问:“你的手表呢?”
张俊生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手腕空空。
宋绮年抬起右手,张俊生的手表就在她手中。
张俊生惊愕。
宋绮年再抬起左手,拿出张俊生的皮夹。
电光石火间,张俊生明白了过来。
“你……绮年……你怎么……”
宋绮年将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
“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是宋绮年。”
外头艳阳高照,地下室里却光线幽暗,空气十分阴凉。
傅承勖走进地下室,就听江映月正唱着英文的《奇异恩典》。妙曼的歌声透过门板飘出来,在封闭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更显得空灵优美。
傅承勖并没打算虐待江映月,让人给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旧杂志。
地下密室除了一扇门外没有别的出口,女看守轮流值班守在门外。
为了防止江映月蛊惑女看守,阿宽还命令女看守们除了必要的吩咐,不准同江映月交谈。
江映月不吵也不闹,每日里将自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看杂志、练嗓子,过得怡然自得。
房门打开,江映月的歌声却没有停。
傅承勖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江映月唱完了这一小段。
江映月朝傅承勖望去,语气亲昵:“三哥,你拿定主意了吗?”
傅承勖面无表情:“钱和自由,你只能选一个。”
江映月紧抿着唇,片刻道:“自由。我要自由。”
“好。”傅承勖非常爽快地应下,“帮我把剩下的两个古董找回来,我就放你走。”
“并且再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行!”傅承勖一概答应。
没有了钱,江映月手下的雇佣兵们会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仇家则会蜂拥而至。江映月只能带着那几个死忠于她的娘子军暂时潜伏起来。
傅承勖相信自已会再找到机会,将这个女人绳之以法,为义父报仇。
“真是个情种。”江映月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希望你的付出都值得。”
宋家的客厅里,吊扇轻轻转动。厨房里传来柳姨切菜剁肉的声音。
宋绮年给张俊生添了一杯凉茶。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她苦笑,“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打算永远瞒着你的。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很好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出身不明、来路不正、冒名顶替的女贼。”
张俊生依旧难以置信。
可一个女人真要想给自已编造一个身世,谁会采用“女贼”这个身份?
“所以……”张俊生艰难道,“傅承勖在生意上帮衬你,你帮他偷……找回他丢的古董?”
宋绮年点头。
“不用为我担心,俊生。在你看来充满危险的那些事,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这次出了一点岔子,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以后还会继续?”张俊生叫道,“你对傅承勖就这么执着?”
宋绮年摇头笑:“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件事。”
张俊生不解。
宋绮年道:“自我懂事起,我就以行窃为生,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即便离开了帮会,洗心革面,我也一直为自已的过去自卑。可是追回这批失窃的古董,把它们送回博物馆里,让我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正确的事上。我为自已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