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真正面目
数分钟前。
值夜的管事结束了一轮巡逻,从侧门离开了大宅。这一座古朴的英式大宅放慢了呼吸,进入深眠。
一道黑影从走廊一扇窗户溜了进来,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傅承勖的主卧套房位于大宅东侧的尽头。
门没有锁,黑影推开沉重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套房的起居室里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卧室里,照在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傅承勖背朝房门侧躺着,手臂搭在腹部。
黑影朝卧室走去,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路过起居室时,她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小靠枕。
她举起一把已拨开了撞针的左轮手枪,将靠枕挡在枪口处,对准床上的人。
只听噗噗两声,棉絮纷飞。床上那人身中两枪,一动不动。
唐雪芝白净的面孔在一身黑衣和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与冷酷。
她一脸杀气地走了过去,用枪戳了戳床上的人。
硬邦邦的触感让她脑中警铃大作。
她将床上那人用力一拉。人翻了个身——哪里是人?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模特!
可不等唐雪芝作出反应,一道劲风猛地袭来,将她掀倒。
铁钳一般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随着咔嚓一声,肩膀剧痛,手枪落地。
唐雪芝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抓着重重摁在衣柜上。头晕目眩的她随即被人反剪着双手摁在了地上。
“三爷!”手下们涌了进来,房间灯光大亮。外头有人吹响了警报口哨。
“没事。”傅承勖接过镣铐,将唐雪芝铐住,然后将她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一个手下走上前,要将唐雪芝接过去。
唐雪芝突然疯狂挣扎,狠狠踢中对方胯下。那男子惨叫着弯下腰。
“够了!”傅承勖用力箍住唐雪芝的双臂,“省点力气吧!”
唐雪芝吃痛,这才停止了挣扎。
她歪着脑袋朝傅承勖一笑,眼眉里饱含着狭促。
“三哥,你弄疼我了。”
语气竟然也霎时由之前的温顺腼腆,变得邪气逼人。
单看外形,唐雪芝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所以她瞬间变脸,露出凶悍邪魅之色,让男人们看得心里发毛。
傅承勖却是极镇定,目光如古井之水,仿佛那一声“三哥”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阿宽赶过来时,唐雪芝已被手下押着坐在套房起居室的沙发里。那一把行刺用的左轮手枪就放在茶几上。
阿宽将枪拿起来一看,果真是点三八口径的。
“邓启明是你杀的?”
唐雪芝挑眉扫了阿宽一眼,嗤笑道:“我早就说了呀。”
“不。”阿宽道,“你说你和邓启明拉扯的时候,手枪走了火。但你其实是用这把手枪将他打死的。”
唐雪芝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我只好杀了他,不过如此。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斤斤计较。”
回忆起那一幕,唐雪芝还忍不住一声发出得意的轻笑。
邓启明不顾她的哀求,举枪步步逼近。
唐雪芝蜷缩在厨房角落里,一边崩溃哭喊着,一边悄悄拔出了捆在大腿上的枪。
“启明,求你了……你会后悔的!不!不!不——”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唐雪芝飞速拔枪,对准邓启明连开两枪。
邓启明被子弹的冲击力掀翻,倒在了地板上。
唐雪芝从容起身。脸上还布满作戏的泪水,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覆盖着一层无情的坚冰。
邓启明并未立刻咽气。他眼中的惊骇、恐惧,和受骗后的愤怒,极大地取悦了唐雪芝。
女人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和她假扮了两年夫妻的男人,不禁摇着头,发出充满感慨的叹息。
那些假戏真做的浓情蜜意,那些装给外人看的鹣鲽情深,都随着这几声枪响,碎如齑粉。
“没错。”唐雪芝低声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秘密?”
血带着泡沫从邓启明的嘴里汩汩涌出。他试图说话,那模样像一条缺水的鱼,滑稽至极。
就在唐雪芝考虑是否补一枪,结束这男人的痛苦的时候,邓启明停下了挣扎和呼吸。
他的双目依旧睁着,表情固定在了最惊恐绝望的一刻。
唐雪芝漠然地转过身,将枪插回腿上的枪套里。然后她抓乱了头发,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跌跌撞撞地朝地下室跑去……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总认为女人无知又无能。”唐雪芝仰着头望着阿宽,“然后,你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用同她辩论这些是非。”傅承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和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随着傅承勖一个眼神,手下们纷纷离去。只有阿宽留了下来,持枪站在唐雪芝的身后。
傅承勖在唐雪芝对面坐下,给自已倒了一杯养身茶。
“你不敢给我解开手铐吗,三哥?”唐雪芝尖锐地问,“十八年过去了,你还在害怕?”
傅承勖注视唐雪芝,眼神如利刃,似要将她皮肉都切开,看个清楚。
他手里有堂妹十四岁时的一张照片。可时间相隔太久远,这女人后来又在日本整了容。此刻从唐雪芝长眉细目的脸上,极难找到和照片中人相似的地方。
“志芳?”傅承勖浅笑,“你变化可真大,让我不敢轻易和你相认了。”
“三哥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唐雪芝笑,“你一贯叫我‘小九’的。”
傅承勖不语。
唐雪芝自顾道:“你大我那么多,我们两家又是隔房的,当年咱们俩也不太亲。可毕竟经历过那桩事,你我的羁绊反而最深。”
“你管那叫羁绊?”傅承勖不以为然。
“不算吗?”唐雪芝反问,“我祖父和我爹杀害了你的父母,你借助你义父的势力又杀了我的祖父,杀了我爹,然后将我掳走卖掉……”
“送养。”傅承勖纠正,“我将你送人领养了。不同于你的祖父和父亲,我尚有人性,不会对妇孺出手。”
“呵!真高尚!”唐雪芝讥笑,“杀了我的家人,将我变成孤儿,然后又假装仁慈,找了一户人家收养我。好事都给你做尽了。你的自我感觉一定很好吧?”
“确实。”傅承勖理直气壮,“比起令尊对我,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的养父母是一对体面、殷实的夫妇,品德正直……”
“不过是一对假正经的天主教疯子罢了!”唐雪芝高声咒骂,“他们把我当作恶魔的女儿,我只要有一点儿不听话,就认为我被恶魔附体了!他们将我送去了天主教的寄宿学校,希望神父能驱走我身体里的恶魔。那个地方才是一个魔窟,神父修女全都是疯子。当然,我也没让他们讨去多少好!”
说到这里,她得意地哂笑起来。
傅承勖一直很平静,道:“你毒死了邻居家的狗,将男同学推到马路中间,在老师的午餐里放了引发过敏的花生酱……后来还在寄宿学校里放火,烧死了神父,就此逃了出去。”
“我不过是在保护自已!”唐雪芝理直气壮,“那只狗总是冲我叫。那个红毛男孩一直欺负我。老师歧视我是个华人,非但偏袒那个红毛小畜生,还反过来处罚我。”
“你还将亲戚家两岁的孩子丢进了游泳池里。”傅承勖看向唐雪芝,“告诉我,志芳,一个小婴儿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咬我。”唐雪芝笑嘻嘻,没有一丝愧疚,“我最讨厌会咬人的东西。所有会反咬我一口的,不论是狗还是人,我都会处理掉。”
“就像你的日本丈夫?”傅承勖问,“他收留了逃亡的你,给你换了脸。你创立了新光会,要展开新生活了,就把他处理了。”
“孝夫是个好人。”纵使这么说着,唐雪芝脸上并无怀念之色,“但是他太黏糊了,不肯放我走。当时你已经追到日本了,我不能冒险。只有死人不会黏人,而且嘴最紧。”
“那我义父呢?”傅承勖问,“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关爱有加。你却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唐雪芝抿了抿唇,张狂的神色终于有所收敛。
“从旧金山到大阪,再到上海,花了两年的时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就为了把我逼出来,替你义父报仇。”
“不然呢?”傅承勖反问,“当年,我本以为解决了令尊,魏家这一场自相残杀就此终结。却没想你会成为后患,又将这个糟心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你当年就该听你义父的,对我斩草除根。”唐雪芝讥笑,“是你假惺惺的仁慈害了你义父。”
傅承勖淡然地挑了挑眉:“我本也没指望你感激我饶你一命。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当年对你安置不妥,导致后面一系列后果,我确实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还是这么装模作样。”唐雪芝嗤之以鼻,“总是这样,自以为财权在握,无所不能。可我一出手,你还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唐雪芝摇头:“可惜宋绮年,这么优秀的女人,却沉溺于情爱,被你利用,真是浪费。”
一股冷意笼罩住了傅承勖的脸:“宋小姐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同情!”
“我这样的人?”唐雪芝跷着腿,得意洋洋,“我这样不用露脸,就逼得你东奔西跑、丢盔弃甲的人?今晚是我失手了。可下一次,就未必了。”
阿宽握紧了枪,目光如炬地盯着唐雪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