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前任订婚
店铺门口依旧有几个小报记者在和看门人纠缠。
宋绮年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改道悄悄回到了楼上的公寓里。
柳姨和四秀都在楼下店里,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在嘀嗒走动。
宋绮年丢开手袋,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
隔着地板,楼下留声机的音乐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宋绮年记得自已曾在一本周刊上看到过一篇杂文,里面有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躺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勉强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装着各种文件。
“宋绮年”的出生证,宋家父母的结婚证,房契,银行存折,私章,还有一些照片……
真宋绮年的照片并不多,且都是小时候的。比如百日照,还有这张七八岁时的小学生照片,不光年代久远,还因保存不善而很模糊。
没有一张“宋绮年”成年后的照片。
柳姨曾告诉宋绮年,自打“她”十岁去了广州,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回来。
于是,上海这边,除了曾去广州探过亲的宋家夫妇,没人清楚宋绮年长大后的模样。
独生女,小富之家,父母双亡,老仆也多年未见过面……当时觉得,这个身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如果一个事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多半就不是真的。”宋绮年呢喃。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自已逃离千影门,已有两年。
宋绮年记得当年,自已从河里爬上来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身份,一路往西去上海,投宿在宁波火车站边的小旅社里。
前天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通往上海的一段铁路冲断了。许多旅客被耽搁了下来,将小旅社挤得水泄不通。
宋绮年扮成一个中年寡妇,单独住一个房间,每日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
她入住的时候,真宋绮年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几日了,且一直病着。
“命苦哟!”宋绮年听老板娘和别的房客闲话,“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的。她越病越厉害,那男人说要给她找医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负心汉!摆明了是见她好不了了,就撒手不管了!”女客人唾骂。
“可不是吗?”老板娘叹气,“倒是留了点钱。可这些日子看病吃药,也都花完了。现在是我们倒贴养着她呢。”
“她家里人呢?”
“别提了。他们本来就是去上海奔丧的。这姑娘的父母出了意外,都去世了。现在她又这样……”
“呀!这也太邪门了……”
“大夫说她是什么感染,去看西医才行。可西医都在城里,这路又还没通。”
宋绮年本不想掺和此事。她是乔装过的,不便和人近距离接触。
可拖了一日,铁路依旧没通,真宋绮年病得更重了。
“一晚上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的。”老板娘抱怨,“这眼看是不行了。当家的打算把她移去柴房里,怕死在客房里晦气。我却有点不忍心。多漂亮的大姑娘呀……”
宋绮年在一旁也听得很不忍,终于插了嘴:“也许可以找一辆车,送这姑娘去城里看西医。我能帮着凑点钱。”
“哟,李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老板娘感慨,“那我让我当家的去问问吧。不过咱们这里是小地方,不保证能找得到汽车。”
“实在不行。马车,驴车也成。”
“那到时候……”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送她过去!”
老板娘说了好一番赞美之词,立刻去办事了。
宋绮年的身边没了人,“李太太”只得暂时担任起了照顾她的任务。
这是一个和自已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的姑娘。一脸枯黄病容,但依旧看得清清秀的眉目。
“李太太,您真是好人。”宋小姐露出感激的微笑,“你要送我去看医生,自已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方才门外的对话,宋小姐都听到了。
李太太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宋小姐额头:“火车一停,我的行程就已经被耽搁了。要是能进城,你能治病,我也可以重新赶路。一举两得。”
“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这么关照。”宋小姐的双目泛着泪光,“我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到了那头,也一定多多保佑你。”
“胡说什么呢!”李太太轻叱,“年纪轻轻的,不过生一场病罢了。等好了,又活蹦乱跳的。”
宋小姐的神情却越发黯淡。
她苦笑:“老板娘告诉你了吧。我这次去上海,是料理我父母的后事的。”
李太太低声道:“你请节哀。”
宋小姐呢喃道:“他们坐船回乡扫墓,船翻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更要撑住了。”李太太给宋小姐掖了掖薄被。
宋小姐哭泣:“他也丢下我走了……我为了他,好日子不过,从香港跟他跑去乡下……他却丢下我等死……”
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