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心生微澜
第378章 心生微澜
王琼一时有些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了,他人老成精,担心里面有什么曲折,于是斟酌着问道,“裴千户打算怎么做?”
裴元坦然道,“当今天子并非昏庸之辈,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只能得到被筛选后的信息。只要能直入御前,痛陈利害,必定能让天子圣明决断,出手干预此事。”
王琼听完质疑道,“‘直入御前,痛陈利害’这八个字,说的简单,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裴元解释道,“当年妖人李子龙事件后,为了方便镇邪千户所的锦衣卫随时驰援宫中,天子便允许千户所的千户和副千户持有象牙腰牌,不受宫禁所限。而且裴某身为锦衣卫,本就是天子亲军护卫,出现在天子视线之内,并非什么难事。”
裴元继续道,“裴某有幸,曾和天子数次交流,勉强称得上相谈甚欢。”
王琼心道,好家伙。
老夫在户部有些年头了,都没几次单独奏对的机会,你都能数次相谈甚欢了?
王琼情不自禁的问道,“那不知道裴千户和天子聊的什么,如此相谈甚欢?”
说完了,王琼就有些后悔。
自己这话有些犯忌讳了啊,这算不算刺探君心?
裴元听了王琼此问,脑海中快速思索着。
王琼乃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精明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若是表现的对政治太过关心,难免会被他深挖自己的意图。
那样的话,自己的很多谋算,在有心算有心的情况下,就不好施展了。
于是裴元喟然长叹,答了一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元是掌管宗教事务的锦衣卫,和天子谈说鬼神,不但显得合理,也完全是在职权范围内,算不上蛊惑君王。
而且裴元引贾谊自比,又无意间表现出了心怀苍生,有心进取的意图。
这就和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说法印证上了,不然的话,一个掌管宗教事务的锦衣卫跑来谒见王琼,说起前线军需的事情,就显得很突兀。
王琼听了此言,果然暗暗点头。
再想想裴元刚才那些话,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个裴元的形象勾画。
不畏权势,急公好义。心怀天下,想着黎民疾苦,却又怀才不遇,有志难伸。
所以,他在听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后,以为遇到同路知己,为了怜惜那些民脂民膏,特意跑来求助。
结果没想到自己先是责之以利,再以推诿回避。
王琼脸上微红,越发觉得羞耻。
怪不得这人扬言,若是自己了解他,不但会将他引为忘年之交,还会让人取了佳酿,与他共饮一番。
王琼正胡思乱想着,裴元又道,“裴某虽然不问政事,但因为志趣相投,在都察院里还是有个好友的,裴某有信心能说服此人,让他站出来戳破孙交之昏聩,杨谭之无能,将此事付之公论。”
王琼听了精神一振。
若是能弹劾掉孙交和杨谭那两个废物,让自己上位,用好那些民脂民膏,倒是能更好的造福苍生社稷。
王琼下意识追问道,“不知裴千户在都察院的好友是何人?”
裴元已经早有权衡,直接答道,“乃是品行高洁,刚正不阿,不畏权势的弹劾了寿宁侯张鹤龄与内阁大学士梁储的张琏张公。”
李士实官职虽高,但是名声、能力……,很一般。
张琏就不一样了。
别看他品级不高,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正义感,和不屈不挠对抗强权的决心,让他现在完全是都察院的一朵白莲。
提张琏可就太有说服力了。
果然,王琼听说裴元这个锦衣卫,能够和张琏这样的人物志趣相投,对裴元又是刮目相看。
张琏的认证,可比别人说千百句都要强。
王琼越发为自己之前的表现汗颜了,他连忙止住裴元的话,吩咐堂下的仆人,“快去整治酒宴,再去取了我埋藏的好酒,我要和裴小友一醉方休。”
裴元听了一笑。
王琼像是怕他说什么一样,赶紧伸手阻止,老脸微红的说道,“裴小友且给老夫留些颜面,之前的事情便揭过吧。”
裴元自然不会让王琼难堪,再说,裴元的对手是其他执棋的人。
无论执棋人杀的如何你死我活,都不该去针对王琼这样扶着桌子的人。
裴元果然绝口不提王琼之前的怠慢,继续了之前的话题,“那以王公之见,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王琼乐的不提前事,见裴元发问,也认真思索了起来。
好一会儿,王琼才说道,“若是由天子过问,固然能够让此事得到重视,可以迅速解决。但是不免、不免……”
裴元补充道,“不免让人误解王公乃是投靠皇权的幸进之辈?”
王琼见裴元说的直白,也不藏着掖着了,“的确如此。”
裴元道,“既然如此,那稍后我就去见见张琏张公,和他说起此事。以他的嫉恶如仇,肯定见不得那些官吏,肆意的挥霍朝廷的库藏。”
王琼听了,回忆起刚才裴元描述的前线的浪费,也是有些愤懑,“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如孙交、杨谭之辈,岂会在乎小民死活?”
裴元心中一动,正好可以进入下一个话题。
他便刻意的沉默了一下。
王琼没得到裴元的回应,不由向裴元看去。
却见裴元满脸肃然的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王琼见状,询问道,“裴小友?”
裴元微微叹息,答道,“刚听王公说起小民死活,恰有所感,不觉失态。”
“哦?”王琼被勾起了好奇心,“且说来听听。”
裴元却摇头拒绝道,“这件事,我若说给了王公,就是害了王公。我心何安?”
王琼听裴元这么说,却没有像裴元预想的那样催问,而是想了一下才道,“说说吧,若是力所能及,王某当仁不让。若是力不能及,王某也不会自不量力。”
裴元本就没有架起王琼,强行道德绑架他的意思,见王琼看的通透,这才说道,“王公能这么说,裴某这才敢畅所欲言。”
裴元便将朝廷平叛以斩首计功,结果导致叛贼越剿越多,小寇养成大寇,大寇养成流寇的事情;以及官军为了多多记功,到处斩杀劫掠平民,又借着兵强马壮,胁迫朝廷承认功勋的事情说了。
王琼听着听着,脸色就严肃了起来。
裴元并没有遮遮掩掩,将事情说完之后,也说出了希望终结这种,在平叛中以斩首来计算功劳的方式。同时,也将这件事的利弊都向王琼说明了。
好处自然就是,一旦这项政策通过,能保住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为大明保存更多的元气。
坏处就是,王琼会遭人记恨,引来无数仇视的目光。
好处是大明的,坏处是王琼的。
裴元说的坦诚,王琼听完就一直沉默,裴元也跟着他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有管事进来回禀,说是宴席已经备好。
裴元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王琼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咱俩好好喝几杯。”
裴元对此也是欣然。
不提王琼将会成为杨廷和的劲敌,和裴元将是潜在盟友;也不说王琼手下的头号打仔王守仁有多凶猛,值得好好拉拢,单是这么一个对百姓有朴素感情的人,本身就让裴元很欣赏。
他做都水郎中,就整肃人员,革除地方兼差,又稽核资财,杜绝贪耗,让百姓不困顿,整理漕河的资材也不缺乏。
他还亲力亲为,实地勘察每步每里的河道闸座,计算一尺一丈的漕舟水材费用,对漕河脉络的原委及古今变迁,修治河道的经费,以及历朝有关漕河奏议、碑记,全都编制图志,把漕河治理的井井有条。
他做户部尚书,就小心节俭的着百姓的钱,尽职职责的掌握着朝廷的每项开支。
明史有载,曾有边防总兵官,企图向户部冒领粮草供给。王琼亲自过问此事,请来了这位总兵,屈指计算他所率军士编制人数,已领粮草数量,现存粮草数量、地方诸郡岁供粮草数量,边卒岁采秋青数量,结果把那个总兵官算得张目结舌。
在当前的社会形势下,一个靠文学考出来的进士,能够如此勤于本职,通晓所管的事务,做到尽心尽责,可谓世之罕有。
王琼转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做的更是丝毫不逊色。
他不但早早识破了宁王的野心和朝中的暗流涌动,还沉着应对,让王守仁去赣南蹲草数年。结果等到宁王造反天下慌乱的时候,王琼谈笑间,便引动了几年前砍出的刀,将宁王一击毙命。
他威武不能屈,成为唯独没给刘瑾递上“红本”的官员;他富贵不能淫,成为朝中少有的没被宁王重金收买的人;他困厄不能移,六十多岁被朝廷充军流放,仍旧能写出“乾坤俯仰成今古,世态浮云一笑看。”
这样的人物,岂能就这么被杨廷和从历史上涂抹掉?甚至被描绘为奸臣丑类?
而如今让两人沉默为难的事情,便是王琼在历史上毅然决然的顶着压力,呈上的《内地征讨应废除首功疏》。
如今的时空背景不同,裴元也不知道王琼会做怎样的选择。
但是无论王琼怎么选,裴元都不会改变对王琼的看法。
裴元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不用好人去要求别人。
王琼和裴元都满了杯,然后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就听王琼果断说道,“这件事我做了!”
裴元一怔。
却听王琼笑道,“本来在犹豫,但是老夫怕等会儿喝的尽兴,就应下了此事。”
“如此一来,世人岂不是要笑我王琼无胆,还需要借酒而为。”
“索性便做了。”
“这件事本就无愧于心,又犹豫什么?”
裴元听了大为叹服,便满上一杯,向王琼敬酒。
两人不再讨论那些烦心的事情,只述说平生,谈胸中之志。
王琼说的痛快,很快就喝多了,醉倒在桌上。
裴元说的遮遮掩掩,酒虽然喝的不少,却甚是憋闷。
等让管事的仆役将王琼扶下去,裴元才略带醉意的信步出了王琼的宅邸。
向外一望,程知虎和陈心坚,带了一队锦衣卫正肃然的等在外面。
裴元回头,看着王琼家的院门慢慢闭上,有些话只能化作一句长叹。
裴元在锦衣卫们的护持下,慢慢的往回走。
今晚的月色不太好,照在街两侧的房子上,只略微有些银光。
被遮挡的道路,黑乎乎的黯淡不堪。
裴元有陈心坚在前引导,倒也不担心路上有什么坑洼,只是走着走着,裴元忽然有些感悟。
他看着那黑乎乎的路,心中默默想着。
这世上之所以有了一个我,大约就是原本的路,真的走不通了吧。
或许我裴元也该更加积极的做点什么。
等到了智化寺,裴元要回院中休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对陈心坚说道。
“你找些人,去查查大理寺评事张松的为人如何?”
陈心坚闻言,立刻向裴元确认道,“就是今天带千户去王琼府上的那人吗?”
裴元去王琼府上的事情,并没有告诉陈心坚。
当时只有宋春娘在旁打过照面,也被裴元打发走了。
没想到陈心坚不但及时带兵找到了裴元,还把和裴元一起去王琼府上的人,也打听了出来。
裴元不由多看了陈心坚两眼,对他赞许道,“不错,比你哥哥灵醒一些。就是去查这个人。”
陈心坚当即道,“千户放心,明天一早,卑职就让人去打听张松的根底,会用最快的时间回禀千户。”
裴元怕陈心坚办错了事,又多提点了一句。
“这个人,我要用他,不要把人吓坏了,以后你们可能都要为本千户做事。”
陈心坚恭敬回答道,“卑职知道分寸了。”
“嗯。”裴元带着酒意应了一声,他的心绪却如猛虎睁开了眼。
有人的“一时性情”能把张松按死一辈子,那我裴元的“一时性情”,也能把张松举上云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