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没有线索就是最大的线索。
如此推断, 凶手就应当很了解袖蕊的性格,西屏头一个便想到姜辛,可算算日子, 姜辛此刻应当还在路上,除非他有飞天遁地之术,否则即便是快马加鞭, 这会也赶不回泰兴来。
何况时修说:“正所谓虎毒不食子, 姜辛即便再有动机杀郑晨,也不至于嫁祸给自己的女儿, 况且他眼下只剩了姜袖蕊这么一个女儿, 这可不太合常理。”
西屏在案前微微冷笑, “你别忘了,当初在五妹妹的婚事上, 他就舍得用自己女儿的终身去换几间铺子。”
清早的太阳蒙在她面上,像是蒙着片金纱, 她唇边衔着茶盅, 一双大眼睛慵懒地半阖着, 有种迷离动魄的美。时修想要亲她, 又怕顾儿在廊下看见,忍住这冲动,迈开腿在凳上坐下来, 盯着她笑,“可他没想过要害死姜丽华啊。”
她一脸不屑, “有什么差别么?”
“从前有位老推官对我说,断案忌用假设出的结果去推断过程, 因为一旦这样做,无论合不合理的事, 都能给自己找出合理的缘由来论证这个结果。就像你认为的结果是姜辛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所以哪怕他杀父弑君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有情有义之人,未必没有坏的一面,唯利是图之人,也未必没有温情的一面。”
西屏怀着气,便要离他远些,旋身坐到榻上去了,“你怎么会替他说话?”
“嗳,我可不是替他说话,我不过是就事论事。”时修伸手来拉她手,给她躲了,有些意兴寥落,“其实在姜丽华的婚事上,许多父母都是这样,拿儿女婚姻去换取家族利益,这不是姜家独一份的自私狠心,但谁也没狠到是奔着要子女的性命去的。”
听了他的话,西屏细想起来,姜辛在姜丽华的事情上虽然冷漠算计,可与他利益无所冲突的事情上,他倒也与别的父亲无异。否则这些年,也不会舍得将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更不会仅仅因为袖蕊喜欢,就答应招赘郑晨进门。
也许真如他说的,再凶再恶的人,也不过是个人。在姜辛年轻狡黠的笑容里,她也曾看见过一份柔情,而在她娘满怀赤忱的感情里,也是遍布谎言。
他们当初相识,她娘连告诉姜辛的名字都是假的,她跟他讲她叫张月微,其实她叫刘柳姿;她同他说她是待字闺中的小姐,其实她已经做了两回寡妇,还带着个女儿。她总习惯编造许多谎话去索求爱,可爱这东西原本就是镜花水月,如何又能以假乱真?西屏心想,自己而今也整个是个谎言,到底还是步了她娘的后尘,人生真是荒诞。
她望着时修给阳光倾罩着的侧脸,想象着他了解一切真相后的惊愕,不由得先有了凄惶的感受。
一时静得可以听见院外车水马龙的声音,天地空荡荡似的。时修喊了她两声她才醒神,目光迷惘地跳动了两下,“什么?”
他起身坐到她身边来,笑着央求,“一会你陪我一道去监房里问姜袖蕊,我是拿她没法子,兴许你有办法叫她老老实实答话。”
其实袖蕊洗不清嫌疑倒好,她处心积虑到姜家来,本就是为了要姜辛家破人亡,如今可不是正好了?可大约是受了时修的影响,也执着于真相。她只怪他不好,带歪了她,便有点赌气,身子扭到一边,“一会我还要回去洗澡换衣裳呢,这衣裳从昨日穿到今天,好像都有味道了。”
顾儿在廊下听见,走进来道:“衣裳我去给你拿,你只管陪他去衙门。横竖我是个闲人,你要哪身衣裳,我去叫你那丫头找给我。”
西屏自然不好驳她的话,随便说下了一身,“有劳大姐姐。”
在家又少坐一会,西屏同时修臧志和一并往衙门来,及至监房,竟十分清静,看过道两旁的监房都是空的,一个犯人没有。
时修斜了那当班的狱头一眼,狱头躬着腰道:“昨日遵周大人吩咐,将这监房中的人都挪到大牢里去了。”
多半是为照顾袖蕊,怕那些犯人污言秽语说起来冲撞了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时修不做计较,抬步正要往过道里走,倏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阵摔碗砸碟的声音,未几便有个狱卒端着一案盘的碎瓷片从过道拐角走了出来。
狱头在旁叹了声,说起来苦不堪言,“姜家这位大小姐,自进了这里便一口饭食不吃,小的昨日去请大人示下,大人不在,周大人说这位小姐一向是锦衣玉食,吃不惯监房里的饭菜,小的便特地派人到外面酒楼里去买了饭来,谁知还是不合她的脾胃,送什么去她就砸什么。”
臧志和低声咂舌,“一口不吃,她还真是扛得住饿。”
西屏笑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四姑娘的脾气。”
时修板着面孔吩咐那狱头,“从今起别的犯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一视同仁。哼,到酒楼里去买饭,朝廷没拨这项银子,谁要是心疼她,谁就自掏荷包。”
说着拂袖进去,转到最里头,隔着粗木阑干瞧见袖蕊坐在床上哭,不知多少眼泪流不尽。西屏贴着阑干轻声唤她:“四妹妹。”
袖蕊抬起泪涔涔的脸看她须臾,忽然脸色一变,冷声冷气地道:“原来是二嫂,自从我前日被关进来,就没见二嫂来瞧过我,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时修使个眼色叫狱头开了门,领头走进去,一样漠然的口气,“我六姨昨日就忙着跑到姜家去核查你的事,你却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我看你这个人天生没良心,难怪郑晨平日不把你放在眼里。”
“谁说他没把我放在眼里?!”袖蕊气得跳起来。
时修冷笑着侧转身,对这话嗤之以鼻。
更将袖蕊气得不轻,“我告诉你,他不单把我放在眼里,还把我放在心坎上,否则临死的时候不会叫我快走!”
“他临死前对你说过话?”
袖蕊瞪他良久,一腔怒火化为一声冷笑,“你想问我案子的事?我偏不告诉你,哼,反正我没有杀人。人家都说你小姚大人聪明正直,从不冤枉好人。你看不起我又如何?还不是得忙前忙后替我洗刷冤情,我偏要让你多费些心思,多绕些远路。”
“你!”时修瞪着她,当下恨不得一巴掌甩到她脸上去。
剑拔弩张之际,西屏上前来拉开他,朝袖蕊一笑,“四妹妹,你与狸奴萍水相逢,他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是你多心了。”
袖蕊向来跋扈,也不过是为了掩饰相貌上的自卑,西屏心里清楚,柔声道:“你的话我信,从前我就看得出来,四姑爷待你极好,可你一向多心,总是恶意揣度他,有时候你骂他的那些话,多伤人体面啊,他却从不和你计较。”
说到此节,袖蕊鼻子一酸,骨头一软,跌坐在床板上,潸潸落泪。西屏歪着眼看她一会,拖了长条凳过来坐下,“你如今知道了,他待你好,你难道忍心看他白白枉死?”
袖蕊摇着头,越摇越快,忽然掩面大哭起来,“可我没看见凶手的样子!”
听这口气,好像她当时险些同凶手照了面?时修忙掀袍子坐下来,“你是说,你差点看见了凶手?!”
袖蕊哭了一阵,放开手,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吓傻了,只是这两天我回想起来觉得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那天我到了客店,吩咐婆子丫头在街上等,我自己进了店里,我知道那两间房,所以没惊动店里的人就自行去了。在那房外敲了一会门,迟迟没人开,我正急得要骂人的时候,门又开了,却没见人,我往里头走了两步,就看见郑晨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当时吓得我什么都忘了,只顾着扑过去要救他。他那时候还没咽气,还推了我一下,跟我说‘快走’。我回想起来,当时他是朝我身后望着,我想那会,是,是那个凶手替我开的门,他就藏在门后,趁我忙着扑在地上想救郑晨的时候,他溜了出去。”
时修因问:“那你当时没听见别的什么动静?”
袖蕊犹豫一会,仍是摇头,“没有。”
时修起身走开,西屏瞟他一眼,接着问:“那日你是因为怕四姑爷不把那坠子还给周宁儿,才跟到周家去的?”
袖蕊吸吸鼻子,睇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丫头听见你们吵架了。”
袖蕊浮起些不甘愿的神色,“我也没那么不放心,也是为前日生日的时候人家送了礼来,我去还礼。”
这时候还嘴硬,西屏暗里好笑,“你去了后,听说周宁儿没在家,四姑爷也没到周家去,就疑心他们是在外头相会了是么?”说着自叹一声,“周宁儿送的那个坠子,的确是她让四姑爷捎回家去送你的,那日我也在场,我亲耳听见的。兴许是四姑爷忘了,就一直揣在了身上。”
袖蕊眼下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可却不屑地嗤了声,“也不怨我要误会,那周宁儿自己不检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把自己的东西轻易交给个男人就罢了,还在那坠子里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说是送给我的,我才不信!”
“藏一句诗?”
“是啊,那是个银雕的空心珠子,可以掰开的,那日我掰开一看,里头有张小纸条,写着‘何如当初莫相识’。我虽读书不多,可这上一句我还知道,是‘早知如此绊人心’,这两句连起来,我能不多心么?”
西屏想不到那周宁儿竟会如此大胆,敢写这样露骨的诗句藏在里头,不由得吃惊,只得轻声宽慰袖蕊,“即便周宁儿有这意思,四姑爷也并不知情。”
再则如今郑晨已死,他死前还在担忧着她的安危,没向她求救,反推她快走,还计较什么?袖蕊和他做了这几年夫妻,总疑心他是贪图富贵才肯入赘姜家,其实心底里根本就瞧不上她,所以她常和他吵闹,稍有点不对就泼口骂他,总预先设想他对她没真心。现下知道结果是得偿所愿,却再难高兴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