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可千万别又出人命。
一行及至里长家院中, 已汇集了三十几个壮年男人,臧志和与南台做戏做得有模有样,南台拿着里长给的花名册挨个叫名字, 叫到名字的走上前来,臧志和又拍人肩膀又摸人胳膊,名曰要找几个身强体健的。
旺发便在一旁细看人的走姿背影, 忙活半日下来, 说了四个名字,咂着嘴道:“这四个人虽然身材有些不像, 可走路的样子最像。”
当下正在里长家中吃茶, 臧志和恼了, 将一杯茶直泼到他脸上去,“我看你是头脑不清楚, 给你洗洗!”
旺发抹着脸,走到一旁蹲下来嘀咕, “一年前的事了, 我就只看见个背影, 能记得几分已经不错了, 还要我怎的?”
臧志和欲伸脚去踢,那里长忙笑劝,“老爷息怒, 大热的天何必和这起小人动火气?”说着想了一想,看着那花名册上圈红的几个名字, 指了其中两个,“我看这两个不是, 我记得去年九月十六那天我找他们来我家杀过猪。”
南台也笑着宽慰,“臧班头别急, 你看,这不就又排除了两个么。”一面举起花名册看,如今可疑的就只剩下张有金,李大可,陈逢财三人,“一会到这三个家中问问他们那日的行迹。”
在里长家中用过午饭,歇过半晌,三人便又跟着里长到那三人家中去。臧志和是个急性子,大步走在前头。那旺发趁他没留神,落后几步走在了南台身边,悄声说:“我看那个陈逢财最像,我记得当时那个人脖子晒得格外黑。”
南台泠泠地睐他一眼,“你这会又连这个都记得?”
旺发嘿嘿一笑,“本来不记得的,可早上那陈逢财低着脖子的时候,我看见他脖子黑魆魆的,突然想起来了。不过他有些发福了。”
“我知道了,多谢你。”
不时走到张有金家,问过当日的情况,那张有金称他当日就在家中睡觉,不曾外出,有他家人可作证。又去寻那李大可,说在菜园子里弄菜,也有人证。
去到那陈逢财家里,也是说那日是在家中,未曾出过门,还拉了他媳妇来道:“那天我在家,你还记得吧?”
他媳妇先一怔,旋即连连点头,朝上一指,“对对对,我们家这屋顶啊常漏水,我想是瓦片没盖好,那日就叫他重新买了几片瓦来换上。”
他夫妇俩站在门前,南台留心看陈逢财,大概是常年在外头低着脑袋暴晒的缘故,脖子上的皮肤格外黝黑,想必是个勤快汉子。他媳妇和他年纪差不多,不到三十,脸上只是略有些蜡黄,在乡下地头上的妇人间,算保养得当的了。
一路走来,里长因怕他们晒了渴了,便不客气地领着他们进了陈家堂屋,“逢财,我们在你家歇歇脚,去烧些茶来我们吃。”
众人坐下,那陈逢财答应着出去,南台瞅着他的笑脸,忽觉两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家院里有棵柿子树,一个个挨挨挤挤的黄灯笼似的压低了枝头,他媳妇出去摘了一筐进来,搁在桌上叫他们吃。
南台谢过后笑道:“大嫂家中好生清静,孩子呢?”
那妇人站到墙边去,有些惭愧地笑着,“我们家没孩子,为我身子不好,进门至今也不曾生养。”
“也没老人?”
“老人前几年都过世了。”
“噢——我看你们夫妇俩年纪都不大,怎么老人家过世得这样早?”
那里长搭腔道:“陈老汉夫妇过世的时候还没到五十呢,病了,没钱医,拖了两年拖不过去了。”
可南台环顾四周,这屋子像是近一年中翻新过的,头顶的瓦梁都换了个遍,这妇人身上穿着比寻常村妇穿的都好,贴墙站着自有股孱弱,像是先天有些不足之症。人就怕这种病,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常年靠药培着,看她脸上的蜡黄也是给药熏出来的。
这时陈逢财提着大茶壶迎面进来,南台仔细辨认,的确是在哪里见过,偏就想不起来!
坐了半晌,众人照常出来,南台心里业已认准了,臧志和却不知道,一味苦恼。南台并未和他说什么,只等晚夕西屏由庆丰街回来,先告诉了西屏。
新点的蜡烛噗嗤跳了下,西屏垂着的睫毛颤抖两下,回过神来,“你能确定就是他?”
“据旺发说,有九成像,不过当着臧班头,我什么也没敢多问。”南台垂着头,想了一会,“要不要我私下去试试他,倘或他看见过什么别的,就——”
这却不好,旺发既然已经把他认出来了,即便今日不说,明日不说,后日还能不说?这个人嘴巴又不严。到时候给时修知道他是先告诉了南台,那么陈逢财要是出了任何变故,时修都会想到南台身上,从而也会想到她。
不等他说完,西屏便笑着打断,“那陈逢财还能看见什么?”
问得南台哑口无言,她什么也没告诉,既不承认,也未否认,自然他也说不清。
不过隔了会,他还是替她着急,又试探道:“可他要是真看见了别的什么——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你说——”西屏拔座起来,绕着圆案缓缓款步,“他家里有个媳妇?”
“对,他们家上无老下无小,只有他们夫妇两个。那妇人虽然还年轻,可有些天生不足,身子不好,所以常年不能生养。”
她微微笑起来,“不能生养,他怎么不休了她另娶?”
“大概是没钱吧。”南台说着,眼睛眨了眨,又摇头,“我看也不像,听里长说他从前很穷,可这一二年间倒好了些,我见他家房子是翻新过的。”
西屏道:“从前我以为世上的男人多是薄情寡义,其实也不见得,也有有情有义的,他也许就是舍不得休妻另娶,情愿没后。夫妇二人相依为命,想必是恩爱得紧了。”
南台顺着她的话沉吟一晌,会悟了意思,在炕桌上蜷起了手,“不错,我看那陈逢财虽是个大字不识的汉子,倒是个好丈夫,媳妇这些年没有生养,也没见他待她有半分的不耐烦,且我在他家坐了一阵,见烧水瀹茶,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张罗,他媳妇倒陪着我们说话。”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西屏一手抚在案上,一壁走一壁微笑,“他媳妇身子不好,他自然舍不得她劳动。既然她身子不好,想来少不得常年求医问药,那可要花费不少钱。”
田埂地上的乡下人,有时候钱比命重要。南台点着头,只要陈逢财还有所求,即便到了衙门,也不敢乱说。他笑了笑,“只要他不乱说话,他媳妇往后看病吃药的钱就都有着落了。”
西屏面上尽管在微笑,其实心里没底,知道这是赌。
可又能怎么样?难道杀人灭口?这陈逢财真要是个作恶多端的人也就罢了,可不过是个山野村夫,纵然也不知什么缘故对姜潮平起过杀心,可与她,别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连认也不认得。
要是这次赌输了,就是命中注定。她悲哀地想,这些年步步为营,走得辛苦,果然在此节失手,算她命苦,算姜辛福大。倒也有另一种安定之感。
南台沉默片刻,脸上又浮起疑惑来,“不过我有一点却想不明白,他当日鬼鬼祟祟到长尾山去,难道真是要伏击二哥?他又怎么知道二哥当日要从长尾山经过?”
烛火一跳,跳在时修无精打采的眼中,他瞟了臧志和一眼,见他一脸困惑地杵在桌前。真是赶他出去也不是,不赶他也不是,只好随口道:“一个乡下种地的汉子怎么会了解豪绅公子的行踪?肯定是有人告诉他的嘛。”
臧志和更是发蒙,“有人告诉他?是谁?”
时修叹着气,“你先别管是谁告诉他的,你先将这人从最像的那三人中找出来,到时候直接问他不就知道了?”
“可我们今日问过了,张有金,李大可,陈逢财这三个人,都说当日没去过长尾山,而且都有人作证。我现在也无从判断到底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所以才来请教大人。”说到此节,窥着时修面色,见他脸上似有些不耐烦,便腆着脸一笑,“我知道大人病中,本该给大人个清静的,可我就怕耽搁下去,让那小子跑了。”
时修在床上沉默了半日,回想这几天和西屏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其实都没什么破绽。要说破绽,就是那日在长尾山上查看时,她背着他在树丛中拾起个什么东西。
其实他并未看清,但猜那一定是个至关紧要的物件,否则以她的聪明,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冒险。此案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正是这判断叫他踟蹰不前,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大病了这一场。
大概是天意,他安慰自己,是不是老天爷不想他与她为敌,所以这个节骨眼上迫使他停顿下来,给她个时机?
“大人,大人?”
他把手垂在被子上,手中捻着那根老鹰羽毛,扭脸看臧志和。臧志和擎着烛台走上前来,“您替我分析分析。”
才刚说了什么?时修愣着神,噢,想起来了,他说了今日查访那三家的一干细节,请自己甄别。他半日没开口,开口便一笑,“姜三爷今日也和你们奔走了一日,他就没帮着梳理梳理?”
“姜三爷?”臧志和摇头道:“姜三爷也是一脸懵。”
时修好笑着,重复地呢喃他的话,“姜三爷也是一脸懵——臧班头,你做捕头几年了?”
臧志和一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在府衙当差当了六年,一直是个小捕快,两年前大人上任一个月就升我做的捕头。”
“是啊,我如此器重你,你到如今连证词真伪都不能鉴别,岂不是没个长进?这回你自己多动动脑子,那脑袋长在脖子是做什么的?不专为好看。”说着,事不关己地走下床倒茶,“别让兄弟们小瞧了你,也别叫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