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应该扯平了吧
安排一件事情,需要时间,武庆不可能当晚就去放一把火,那是傻子。
如果武庆是这样的性格,李琩也不敢将事情交给他来做。
要等,要等到右金吾负责金城坊的夜巡。
也就是两天后。
李晟和王人杰那帮河西兵已经准备就绪,放火用得着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就存放在金城坊望楼下的卫所。
虽然因为东市走水的事情,整个长安的防火工作上升了好几个档次,戍卫京师的卫士甚至挨家挨户检查他们的用火情况,有隐患的,责令限期整改。
但是防不住家贼啊,防火的去放火,怎么防范?
张盈盈外宅的警卫布置,老黄狗他们已经摸清了,十来个人而已,剪除这些暗哨对于河西兵来说轻而易举。
长安的宵禁变得更加严格,一入夜,京师瞬间便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些特殊地方和夜市,几乎看不到灯火,如果到了子夜,那更是黑漆漆一片。
“替罪羊找好了没有?”李晟站在望楼上,询问刚登楼的王人杰道。
王人杰点了点头:“坊内有个波斯寺,里面住着二十几个白虏,这边放火之后,徐少华就会进寺杀人。”
替罪羊只能在本坊找,因为宵禁的时候每个里坊的大门都会关闭,外人进不来。
波斯寺也叫大秦寺,或是景教,其实就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也是大唐外来的三大教之一。
皇帝准许外来教派进入中土传播教义,一来是提取你教义当中一些有用的成分,再者也展现了大唐对外的包容,但你千万不要认为朝廷是支持你传教的。
那是嘴上支持,背地里给你设置了无数道枷锁,只有长安和洛阳可以传播,其它地方都不行。
因为两京的贵族居多,贵族们都是读的圣贤书,只信儒、释、道,你那套教义对他们没用。
但也不是没有上套的贵族子弟,毕竟景教是一种成熟的宗教,而贵族当中愣头青也不少。
而外来教,都是归鸿胪寺管理,大唐有律法,祆教、景教、摩尼教立寺所在,不得外人骚扰,一切事宜与鸿胪寺协商办理。
所以这类寺庙当中的人,都很横,只要不是鸿胪寺去了,其他人进去他们就敢拿兵器跟你对着干。
那么王人杰就有借口了,不是我不想留活口,是他们不听劝,武力反抗。
李晟点了点头,对王人杰选的替罪羊还是满意的,不能滥杀无辜嘛,那么外来人就不无辜了。
景教在安西地区传播极广,给安西和北庭在地方的管理造成了很大压力,那么出身安西的王人杰自然就非常抵触,选替罪羊的时候,几乎都不用考虑。
“还有两刻,右骁卫会从坊外经过,等他们走后,咱们就动手,”李晟道。
王人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望楼上的漏刻,下去准备了。
时辰一到,老黄狗带队翻墙入院,以臂张弩将宅内的护卫射杀干净,随后将墙外扔进来的干柴浇上火油,点着之后迅速撤离。
在长安,只有一等一的勋贵,才能住的上敞亮的大宅院,剩下的房子都是紧挨紧,一旦起火,都不好跑。
就比如后世的小区楼着火,你连家门都出不去,否则两三秒之内就会被浓烟呛晕。
火灾丧生的人当中,百分之九十是被呛死的。
同一时间,徐少华带队冲入波斯寺,见人就杀,而那些波斯人自然也会反抗,他们反抗的武器就是臂张弩和刀。
刀不是横刀,是一种刀身略微弯曲,与吐蕃形制非常相似的外来刀。
因为三夷教刚刚进入长安的时候,经常会被本地人欺负,毕竟他们是白种人,老百姓称之为白妖,极为排斥。
白人男人是白妖,女人是菩萨蛮,黑人是昆仑奴,棒子那边叫新罗婢,回纥叫回纥奴,突厥叫炼铁奴,统称蛮夷,总之,大唐对外族的称呼总是充满了蔑视。
看不起你,又排斥你,自然会不停的找你麻烦。
如果遇到那种胆大包天的地痞无赖,甚至都能要了你的命,所以三大外来教向朝廷申请,获得了臂张弩的使用权。
弩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之一,有了这玩意,他们的人身安危也得到了保障,至少对付平民是没有问题了。
但你遇上兵,那肯定完犊子,因为兵有盾牌甲胄。
二十三个人的尸体被整齐的摆放在地上,徐少华第一时间派人通知王人杰:凶手反抗,已被尽戮。
而金城坊的这把火,也瞬间吸引来了在周边巡查的其它卫府。
“你完了你完了,顶风作案啊,”
右骁卫中郎将武聡第一时间带队赶来,指着李晟道:
“你们望楼上没人吗?怎么能让烧成这样?东市的风头还没有过去,竟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你的职位保不住了,十八郎也保不了你。”
李晟当下正在组织人救火,本来呢,他都不打算救人,但是既然有外府来了,还是要尽心尽力一些的。
他现在也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灰头土脸的恨声道:
“我也没想到,那些白虏胆子这么大,都是让鸿胪寺给惯的,无法无天了都,我这是运气不好,如果这把火烧在昨天,那就是武将军担责了。”
昨天戍卫金城坊的就是武聡,所以他听到这话,也是暗觉庆幸,幸好是今晚,不然就轮到我倒霉了。
东市那场火,有关衙门不少人已经被下狱了,李琩的右金吾自然也要报上来几个,都是原先的老人,不是李琩的心腹,交出去也没毛病。
但是李晟这一次,是肯定跑不了了,因为今晚是他坐镇这里,是第一责任人。
张盈盈也是命大,她这几日本来就忧心忡忡,晚上睡的也轻,所以发现的早,躲进了宅子的蓄水池里算是逃过了一劫。
当她被救出来之后,看到是李晟负责这里,就猜到多半是李琩下的手,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快将贵人送回燕国公府,”李晟上前查看之后,赶忙吩咐左右道。
张盈盈断然拒绝道:“送我去隋王宅,我只信任隋王。”
李晟眉头一皱,瞬间体会到,怪不得隋王常说这个女人的脑子特别好使,确实厉害啊。
人家主动申请去隋王宅寻求庇护,这等于将李琩给摘了出去,也就是说,她绝不会认为这把火会是李琩放的,反而觉得李琩能够帮助她,这是一种示好。
“高见,你将贵人送回王府,”李晟吩咐道。
望着张二娘离开的背影,武聡皱眉沉思:
“这个女人是个祸水啊,十八郎怎么又跟她沾惹上了,我说良器,我在跟你说话呢?”
“嗯?”李晟一愣,他以为对方是在自言自语呢,于是愣道:
“说什么?”
“算了不说了,”武聡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
“幸好水车就在附近,救的及时,否则烧了太清观,你小子可以去刑部大狱呆着了,这些波斯教徒,为什么要对付张二娘呢?他们有仇?”
李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我只管救火,查案不是我的事情吧?”
一旁的王人杰道:
“张贵人是道门弟子,自然排斥外教,两家又是邻居,说不准平时有什么口角之争,这帮白虏都是些法外狂徒,不通中原礼数,男女关系也比较混乱,没有一个好东西,但凡能在老家活得下去,谁愿意千里迢迢来我大唐传教,说不得他们在本国,就是一帮杀人越货的盗匪之众。”
他的话是完全有道理的,所有的外国人,对大唐的律法和人文习俗是不太清楚的,打个比方,大唐女人的地位非常高,可以参加大多数的社交活动,但是他们那边不行,所以他们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主人感,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地位低下。
所以白妖在长安犯事最多的就是调戏女人,他们没有华夏正统的礼教约束,对男女之间关系没有边界感。
武聡点了点头道:“有道理,这帮白毛鬼确实不是东西。”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其它衙门的人赶来了,张盈盈的宅子里五十七个人,活下来二十一个,算是不错了,主要是张盈盈没事就行,至于那些家仆护院奴婢,无所谓的。
这把火跟东市那把火,完全没法比,也就是张盈盈的一座外宅烧没了,附近建筑都没有被殃及,宅内又没有什么货物,所以火势很快便得到控制。
金城坊隶属于长安县,所以第一个赶来的,就是县令苏震。
放在平时,他来不了,但是最近因为东市那场火,很多官员都守在衙门里,盘算着熬过这阵风头,再恢复往日的正常作息。
但是没想到,这才两天,又来了一场火。
苏震皱眉看向武聡:“今夜是你值守?”
“差不多吧,”武聡点头道:
“我就在附近,来的也算及时,那些白虏胆子太大了,敢对卫士动手,是右金吾先发现端倪的,凶手也已伏诛。”
“一个活口都没留?”苏震皱眉道。
武聡指向王人杰道:“怎么留?右金吾都伤了四五个弟兄,留活口的话,是要死人的。”
他是李琩的表弟,自然是要配合金吾卫向上面交代的。
苏震的目光随即看向王人杰,正要问话,结果王人杰先说话了:
“别问我,我不归长安县管。”
苏震一愣,好家伙,没来长安多久,卫府的那股臭德行倒是都学会了。
只见他点了点头:“那就等韦大将军来了再说。”
这时候,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武庆带人策马赶来,一下马,便疾步上前一个耳光抽在李晟脸上:
“你个糊涂蛋,怎么值守的?阿郎找你问话,还不快去!”
李晟一脸犯错的模样,低着头就往街外走。
苏震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好家伙,这是直接将第一责任人叫走了?待会上级衙门来人找谁问话?这保的也太明目张胆了些吧?
不过呢,他跟杨洄沾着复杂的关系,自然对隋王府的作为,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保就保吧,情理之中嘛
东市大火那件案子,已经了结了。
也就是说,那个已经不是案子了,明面上三法司已经结案,每个衙门找来几个担责的就算完事了。
但是私下里,吴怀实一直在查。
他已经查到,走水的那天晚上,东市四面的坊门虽然没有打开过,但是西门方向的小侧门,进来过人。
为什么有侧门呢?因为这道门是为了方便戍卫京师的卫士们出入。
里坊的大门都是非常厚重的,门后还有顶门柱,绊马索,每次开启都非常麻烦,但是巡夜的卫士不可能总是待在坊外,有时候他们也会进坊内找些乐子。
所以侧门这玩意,只出现在拥有夜生活的里坊,正常的居民坊是没有的。
“你的意思是,侧门的钥匙,卫府都有?”吴怀实在东市的坊吏公廨内,询问坊正道。
坊正耷拉着脑袋回话道:
“不单单卫府,京兆府、县衙也有,右相、左相也都有。”
吴怀实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将京师的戍卫当儿戏呢?他们既然可以自由出入,那么宵禁又有何意义?”
坊正卑微道:“回将军的话,小人接手的时候就是这样,这道侧门是在永徽三年便有的,小人已经换过三次锁了,不然的话,能进来的人更多。”
东市,是长安第一大贸易中心,因为是贵族的娱乐区,所以关系户特别多,他们有时候玩的太晚,又想回家了,便会走这道门,如果家里正当权,比如李林甫之类的,坊正为了讨好人家,会主动送上钥匙,意思是你随便什么时候进出都可以。
一旁的严武也点头道:
“拥有小门的里坊,在长安有七处,这是大家都默认的,就连平康坊都有,尤其是当下国事都在偃月堂议,很多官员半夜才能回家,为了方便,才有的小门。”
吴怀实常年在宫内任职,对于长安某些隐秘的规矩还是不太清楚的,严武要不是因为在金吾卫干过,他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那晚到底有谁进来,你们都不知道,对吧?”吴怀实问话道。
坊正结结巴巴道:“确实不知道,他们有钥匙,进出很方便的,都是上差,我们也管不了啊。”
这可难查了吴怀实意识到,金铺那场火多半是官府自己干的,但是究竟来自哪个衙门,被谁指使的,就不好查了,因为钥匙是可以配的,保不住那些衙门的人为了方便,私下里配了多少。
好在这类侧门只出现在拥有夜市的里坊,出不了多大问题,李林甫都默认平康坊有侧门,他还能说什么呢?
“今日换把锁,想要钥匙的,让他们来找我,”吴怀实起身道。
他接下来,还要去一趟右武卫,因为那晚在金铺附近值夜的,是右武卫的兵曹参军韩混。
“金城坊那把火,会不会与这件事情有关联呢?”离开公廨之后,严武跟在屁股后面问道。
吴怀实咧嘴一笑:
“关联大了,一个是裴夫人的产业,一个是燕国公的外宅,哪有这么巧,走水的都是贵人宅邸?查一查,裴夫人、燕国公、张二娘最近都去过哪里,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交集。”
说罢,吴怀实补充道:“不要去问右金吾,隋王牵扯其中,那边是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嘶~~隋王牵扯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严武装傻道。
吴怀实瞪了自己的弟子一眼,冷哼道:
“一个是表姐,一个是关系暧昧的老冤家,都跟他有关系,你说他牵扯进来没有?”
“我觉得没有吧隋王从西北回来才不久啊,”严武嘿嘿道。
吴怀实一脚踢在他大腿上,笑骂道:
“是啊,他回来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刚回来长安便两次走水,我也不希望他牵扯其中,但这两件事,绝对跟他有关系。”
张二娘被送进隋王宅之后,李琩第一时间赶来探视。
“怎么回事?怎么会好端端的走水?人没事就好,你先换件衣服吧,”李琩一脸担忧的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后,招来下人为张二娘沐浴更衣。
张盈盈几乎已经肯定,就是李琩干的,因为李琩刚才这句话,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虚伪,而以李琩的城府,想要哄骗人是很容易的,而对方刚才的敷衍态度,明摆着就是不想掩饰。
也就是说,李琩只是演戏而已,而且是故意让她知道在演戏。
这就叫看透不说透,继续做朋友。
郭淑韦妮儿等人都被惊动了,而韦妮儿更是亲自照顾张盈盈沐浴换衣,这里只有她的衣服,张盈盈穿的了。
因为郭淑和杨绛的个子高。
温暖的堂屋内,一群人围绕着哭哭啼啼的张盈盈问长问短,大家虽然也是在客套,但是比李琩刚才的表现真挚多了。
就连武明堂也是不胜唏嘘道:“真是多事之年,明日拜拜火神吧。”
李琩刚才一直在盯着武明堂,因为他见识到了一种超强的演技,用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的句子来形容,最贴切不过:始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
武明堂起初在听说之后,一脸骇然,对于三天之内长安两次走水而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就是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贼人,敢对外戚下手,最后就是恭喜张盈盈了,没事,房子没了都是小事,你人没事就行,这叫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那些白妖太猖獗了,”郭淑也是怒道:
“我在长安见过几次,他们见到我竟不知俯首低头,真是没有规矩,做出这样的恶事,也是预料之中。”
大唐是非常照顾外国人风俗的,一直都保持着开放和包容的态度。
波斯是向大唐朝贡的,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次数不多,正常的朝贡只有四次,分别发生在公元638年、639年、647年、648年,也就是李世民和李治在位时期,而且大唐还在波斯先后设立过六座都督府。
不正常的次数就多了,因为开元时期,被大唐认可的波斯王卑路斯一脉已经在当地不行了,卑路斯更是病逝在长安,他的儿子泥涅师从长安出发,被裴行俭护送至碎叶城,返回故国想要光复,也失败了,二十年后灰溜溜的又返回长安,被李显封为左威卫将军,也是死在了大唐,但是他的儿子普尚依然留在故国。
当下给大唐朝贡的,就是普尚这一系。
金城坊的波斯寺教首,是新来的波斯人,跟卑路斯这一脉没有任何关系。
张盈盈心里很清楚,李琩一次没有弄死她,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但她还是担心,所以才主动示好,希望李琩高抬贵手。
一切都在不言中,她知道李琩会懂的。
“燕国公府来人了,希望将张二娘接回去,”管家张井进来通报道。
张盈盈闻言赶忙道:“让他进来,让我交代他。”
说罢,她看向李琩道:“让我在你这里躲几天,我不想回去。”
自从她被太子休了之后,与家里的关系就一直不好,因为她牵连自己的父母得罪了少阳院,所以才想着能够做些什么事情,挽回父母对她的关心。
王韫秀的那件事,就是一次讨好少阳院的机会,张去逸欣然做了,但是眼下事情闹这么大,张去逸肯定非常恼怒,所以张盈盈短时间内,也不敢回去。
郭淑第一个耷拉下脸来,我们家又不是收容所,发生这么大事情,你住王府算怎么一回事?你又不是没有家。
但她还是尊重李琩意愿的,闻言看向李琩道:
“郎君怎么看?”
李琩点了点头:“收拾出一间庭院,让她暂且住进去吧。”
“我隔壁不是有一座空置的院落吗?”武明堂看向李琩笑道。
李琩点头道:“对,就住在阿姐隔壁吧。”
张盈盈心头一紧,胆战心惊的看向武明堂,她心里清楚,能不能获得李琩的谅解,武明堂将会是最难过的一关,人家的铺子都烧没了,损失惨重,能不记恨她吗?
我是有错在先,但你们也差点烧死我,大家应该扯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