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在反驳我?
鄯州,是陇右节度使的治所,这个地方在后世不怎么出名,重要程度也不高。
但是在大唐,它同时又是陇右道的治所所在,是关中以西,非常重要的一个军事中心。
李琩就是要来这里。
从长安一路抵达鄯州,耗时二十一天,本来可以更快一点,但是在路上,李琩处置了十个人。
这十名飞龙禁军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只是跟不上队伍的行军速度,便被李琩在会州的时候,交给当地兵曹,削夺军籍,由会州兵曹参军安排人,流放至安西戍边。
军纪的严明就体现在,不看情理,只看法理,无论是什么原因,你跟不上行军就是犯律,必须处置,如果不处置你,其它人容易有侥幸心理。
这一路上李琩也是相当苦逼,前半段行军算是中规中矩,但是后半段,李光弼、武庆、杨思危、李晟等人在他的吩咐下,刻意提速,对于他一个从未来过西北的人来说,也是非常艰辛的。
毕竟他跟那些飞龙禁军没啥区别,平时也是吃喝玩乐,跋山涉水无疑是一场苦行。
但是他咬着牙挺过来了,火车快不快,全靠车头带,他要是表现出丝毫疲弱之态,还怎么管理下面?
李琩觉得自己的屁股上都快起茧子了,骑了这么久的马,胯部和裆部非常难受。
八月初五,鄯州城在望。
李晟回到老家,非常兴奋,策骑凑至李琩跟前,笑道:
“整个西北,最坚实的城池是凉州,接下来就是鄯州了,殿下你看那些城墙石,皆是初唐时从陇西运过来的大青石,外墙光滑无匹,难以落脚,内城凿有步阶,内驻临洮军,领兵15000人,战马8000匹,兵马使为安思顺,前右羽林大将军安波注之子,身兼莫门军兵马使,是陇西藩镇,兵力最盛的一名将领”
这里属于祁连山南麓,峡山环曲林木繁茂,海拔又高,隔着鄯州城,可以望见远处红崖飞峙,景象壮观。
李琩本以为,这边应该人烟稀少,但事实绝非如此,官道上人来人往的商旅以及兵马却是络绎不绝,所经过的军镇村落也是异常热闹,无处不在彰显着,这里其实是一个非常有人气的地方。
李晟方才之所以提到安思顺,是因为眼下在城门口迎接李琩的,就是这位陇右猛将。
“处置使一路辛苦,节帅正在衙内等候,请!”安思顺朝李琩行礼过后,抬手请李琩入城。
这个人的长相,有着地道的粟特人特征,白色的皮肤,绿色的眼睛,褐色的卷发,高鼻深目、体毛稠密,一名地道的白人大帅哥。
是的,粟特人在人种学上就是属于白种人。
但李琩并不会觉得惊奇,因为长安的粟特人也非常多,比安思顺帅的大有人在。
进城之后,李琩便一直在打量着城内的各色行人。
这里与长安城内的景象,有着极大的区别,所见之行人,大多皮肤粗糙,仿佛是被西北的风霜雕刻出来的刻板面容,大多人脸上都有厚重的皱纹,他们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嗓音粗大。
过路之军士,也是一个个面色肃然,眼神坚毅,即使是微笑谦卑之时,都仿佛自带杀气,与李琩身后白净壮实的飞龙军,对比鲜明。
但是任谁分辨,都会觉得这些黑漆漆的瘦子,要比飞龙禁军能打的多。
“这才叫健儿,”
武庆是近卫出身,自诩武艺高强,但是见到陇右军士迎面而来的狠厉之气,也是颇为感叹,心中更是为大唐边境有这样的儿郎们戍卫,感到放心和骄傲。
李光弼也是一脸心神向往,他有心走他爹的老路,在军中建功封侯,自然希望麾下带着的是像陇右军这样的强兵。
“殿下已至鄯州,卑职即刻就要赶赴凉州,等到家父之事安排妥善,卑职会立即返回,”李光弼要道别了,他需要去见他爹最后一面。
李琩点了点头,只是撂下四个字:
“一路保重。”
他对待下属,有时候非常冷酷刻板,有时候又显得平易近人,这是分时候的。
私下里可以随意一些,但公主场合,李琩需要维持他高高在上的威严。
公和私要分的很清楚。
“鄯州城真不小啊,难怪能驻扎那么多军队,”郭子云骑在马上道:
“我没有来过陇右,还以为鄯州城多半与其它州城差不多,没曾想城池更大,人口更多,这里怕不是有七八万人。”
前方引路的安思顺听到这句话,嘴角不经意的撇出一丝鄙夷的弧度。
军方也是有鄙视链的,朔方、陇右、安西、河西,虽然也互相看不起,但毕竟彼此清楚,大家差不了多少,但是对内地的府兵,那是完全鄙夷。
正常情况下,郭子云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疑问,会好好的解释一番,但是人家安思顺压根就没有搭茬。
这就是藩镇官场与内地官场的区别。
军中的风气向来是直来直往,与内地的官场问话是不同的,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你想知道什么,你得问我,你不问,我就不说。
“这里有多少常驻居民,”李琩开口问道。
安思顺这才放缓速度,声音刚健有力道:
“八万九千人,其中驻军就占了一万五,还有各类官员家眷,节帅的家眷幕僚就多达八百人,如今已常居于此。”
李琩点了点头,又道:
“吐蕃的骑兵数量,大概在多少?”
安思顺答道:
“本来就不多,每年还在递减,如今能战之健马,应不超过两万。”
郭子云等人纷纷发笑,多少有点嘲笑吐蕃的意思,这让安思顺非常不满。
李琩沉声道:
“兵种单一,自然战术单一,看样子吐蕃的战法多适宜大规模步兵作战,必然会设法规避我大唐骑兵,我战马虽多,但也怕无用武之地。”
哟,还是个懂行的?安思顺笑道:
“处置使说的没错,吐蕃人不擅骑战,其军中虽有擅骑之吐谷浑人,但远不如我大唐铁骑,所以近些年来,他们一直在有意削减骑兵数量,与我交战时,多选不利骑兵冲击的峡谷山川之地,这让我们的骑兵难以发挥优势,他们甚至还卖给我们马。”
李琩微笑点头。
别看大唐和吐蕃眼下关系紧张,但彼此之间的贸易也是从未间断的,即使发生大规模交恶,仍是有私人来外两地之间,贩卖货物。
整个华夏史,我们只是屈辱了一百多年,剩下的近两千年都是全球霸主。
所以在其它国家的历史上,我们是盛气凌人的坏蛋,是侵略者,是抢夺者。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称霸千年一笔带过,屈辱百年分上下两册。
在吐蕃人眼里,他们是被大唐欺压的老实人,每年还要进贡,最高首领赞普,还得大唐承认才行,屈辱的不要不要的。
而在大唐这边,又觉得吐蕃真是个王八蛋,动不动就跨境小偷小摸,烦不胜烦。
节度使的帅府非常好认,就在城中心,门前树六纛。
六纛便是六面军中大旗,古者天子六军,诸侯三军,今天子十二,诸侯六军,故纛有六以主之。
六军便是中军、右厢前军、右厢右军、右虞侯军、左虞侯军和左厢左军。
皇甫惟明率领一干陇右大将,眼下就在府门外迎接。
半年不见的杜鸿渐,上来为李琩牵马。
李琩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递给杜鸿渐缰绳,然后登上台阶。
他的级别,还不足以让节度使降阶而迎,皇甫惟明见到李琩后,说话也非常简洁,只有一个字:
“请!”
这就是节度使的威风,这是人家的地盘。
强龙不压地头蛇。
李琩抬步迈入节帅府高大的门槛,龙行虎步,双手拇指插放在腰间的蹀躞(diexie)带当中,目不斜视,不怒自威的走过前院。
他这个级别,必须注重举止,走路稳健与否,直接决定了一个人的气质。
有些人的高深莫测是装出来的,有些人则是天生的,就像三星那位,怎么看都是个狠人。
皇甫惟明就是这副模样。
他跟着李琩背后,一直在仔细的打量着,步伐的节奏,肩膀是否晃动,腰杆笔直与否,下颚是高是低,他都要看到清清楚楚。
通过一个人的外在,有时候是可以判断出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皇甫惟明特别想知道,出嗣之后的李琩变化如何,毕竟他从京师传来的消息已经知道,眼下的隋王与当年的寿王,判若两人。
“请!”
皇甫惟明还是只有一个字,请李琩在大厅内的主位坐下,而他就隔着一张方几,坐在李琩对面。
两人相对而坐,其余众人则是坐在下面。
“处置使一路辛劳,不知道接下来,你打算巡查哪个方面?”皇甫惟明淡淡道。
李琩笑了笑:
“先至陇右,又恰逢大战在即,自然是巡视军中,当然了,边关就不去了,免得给将士们添乱,不过陇右当下的部署,还请皇甫节帅为我详解一番,毕竟我西行之所见所闻,圣人将来都是会过问的。”
他真正的任务,是办盖嘉运,但不能表现出来,陇右跟河西是兄弟藩镇,彼此之间联系紧密,免得传到河西,让人家盖嘉运早做准备。
虽然李琩认为,盖嘉运大概能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猜测跟确定,毕竟是有区别的。
李琩的这句话,让厅内很多直肠子武将错认为,李琩是没胆子去边境巡查,万一偶遇吐蕃军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救不救你,是我们说了算。
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人家的命金贵,不立危墙,不陷覆巢,可以理解,换成我是亲王,我陇右都不来,长安不比这里好?
但是少数如皇甫惟明、杜希望这类人心里却很清楚,隋王的胆子绝对不小,因为人家是来跟盖嘉运对线的。
盖嘉运那性子,狗急跳墙的时候会不会杀亲王,谁也不知道。
“好,那便请介然,为处置使详禀陇西军事,”皇甫惟明,抬手指向下方,一名中年人点了点头,开始为李琩讲解。
李琩来之前,就对此人有过了解,毕竟是陇右藩镇的行军司马。
藩镇地区,节度使是老大,下面是副使,但副使不常设,那么二把手就是再下面的行军司马了。
协理军政戎务,练甲兵、修军备、预军机、掌军法、军资分配,是非常实权的一个职位。
张介然是蒲州人,与杨玉瑶的亡夫还挺熟悉,历史上死在了安禄山手里,也算是一位忠义之臣吧。
“年初一战,吐蕃并未有任何颓势,游弋于西海(青海)东部的兵力,仍有十余万之众,安人军压力不减,今节帅已调拨河州平夷守捉,鄯州合川守捉共三千人,驻扎安人军南三十里的绥戎城,但仍显不足”
《新唐书·兵志》: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
守捉城的戍兵,名义上是300到7000不等,实际上大多也就一千来号人,守捉嘛,守戍之兵,一般情况下不参与大规模作战。
张介然继续道:
“陇右边境,可以发挥吐蕃步军优势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石堡城方向,再者便是鄯州西北三百五十里,驻扎在新城的威戎军,处置使知道新城在哪里吗?”
他这话是故意问的,在场大部分人都认为,久在长安,准确来说是久在十王宅的李琩,对边境地区一定不熟悉,那么试探对方有没有提前做功课,拿新城来说事,是最合适的。
因为这个地方是三年前刚刚设立,原本是吐蕃占据,被杜希望给打下来了,驻军只有1000人,战马50匹。
但是这个地方那个又特别重要,是陇右与河西藩镇联系的中转站。
李琩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考较自己,但是他实在懒得回答,而是转移道:
“从守捉城调兵,以策应安人军,看似增加戍卫,实则毫无作用,是舍不得河源军和临洮军?还是觉得吐蕃不会再从这个方向过来?”
李琩淡淡的扫视厅内诸将一眼,道:
“吐蕃败于安人军之手,你们这边请功的奏疏来的倒是快,有没有哪个人想过,吐蕃这一次,只是试探呢?摸清安人军方向的兵力部署,便对湟水一线的我军防线有了大致判断,那么准备万全之后,吐蕃全力来攻,臧希液的安人军加上三千守捉兵,能守的住吗?”
呵呵张介然心中冷笑,面上毫无表情道:
“沿湟水一线,最西为安人军,后方境内百四十里为河源军,二百六十里为临洮军,可谓步步设防,吐蕃兵力虽众,然调配无方,军纪杂乱,行军又缓,安人军就算溃了,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做出部署安排,处置使对陇右不太熟悉,并不知我大唐健儿之战力,胜过吐蕃十倍。”
李琩顿时皱眉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好像安人军溃了,责任你能负担的起一样,卫戍边境,在于防患于未然,化大战于小战,化全面于局部,安人军战事一起,若是石堡城烽火也动,河源军与临洮军,救哪个?”
张介然双目一眯,正要答话,被河源军军使王难得抢先一步道:
“自然是救必救之处,这两个方向,吐蕃一旦入境,山川环曲之地渐稀,坦途旷野居多,利于我骑兵作战”
话还没说完,李琩直接抬手打断:
“如果我没有记错,河源军战马只有650匹,这叫优势?”
王难得愣道:“临洮军有战马8000匹,可为应援。”
“你调动的了吗?”李琩问道。
王难得一愣:
“陇右作战,军镇之间皆为羽翼策应,大战初启,骑兵便已然游弋在外,自然可抢夺先机。”
身为临洮军使的安思顺不经意的撇了撇嘴,别都指望我啊?我只有这八千骑,这可是陇右的命根子。
吐蕃骑兵少,但是大唐也不多啊,整个陇右加起来,战马不足九千匹,八千在临洮军。
所有的藩镇当中,骑兵最多的是河西,下来就是陇右了。
李琩很清楚,陇右的形势与河西不一样,河西当年由牛仙客坐镇,下设各个军镇的本土势力几乎被清洗的差不多了,军令可以顺畅的下达。
但是陇右不一样,派系众多,皇甫的节帅派,杜希望的河州派,安思顺的胡人派,臧希液的安人军派,外加像李晟他们家族这样的本土派系。
有派系的地方自然就有纷争,大战开启之后,他们脑子里最大的想法,是怎么保全自己。
手里有兵,你才有话语权,毕竟大唐有个毛病,军事论罪,主要论的是由你指挥的军队损伤程度,至于因为你牵连别人,这个有很大的狡辩空间,如果朝廷有人帮你说话,是可以推掉责任的。
总之,人与人之间的协作非常之复杂,一个小家庭,你都不能让你的爸妈跟你一条心,何况边关大区的七万五千兵马。
杜希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李琩这句话是在点陇右当前的派系之争,所有他抬手阻止王难得继续反驳。
你跟人家不在一个层次,你看的是战局变幻,人家看的是战事调度。
“隋王所言,鞭辟入里,战时首重调度,若能如臂使指,即使敌军数倍于我,也不足惧哉,”杜希望看向皇甫惟明,道:
“镇西军在任何情况下,绝不会在调度上出问题。”
他这句话算是在安慰皇甫惟明,意思是你放心,真打起来,我听你的话。
没办法啊,杜希望是鸿胪卿充和州刺史、镇西军军使,镇西军、威戎军都是他创办的,又是前任陇右节度,威望太高,皇甫惟明不好管。
皇甫惟明本来还打算让张介然为难一下李琩,这下好了,被对方搞得心情沉重。
吐蕃是外患,陇右地区的各个派系,是内忧。
如今他手中,真正算得上牢牢控制的,其实只有河源军、白水军、石堡城振武军,其它的都不敢说自己能说了算。
关键在于,太子无威啊。
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但是太子实在是混的不行,以至于他在长安后台不够硬。
比如那个安思顺,胡人将领的后台,大多都是李林甫,李林甫跟他又不对付,所以李琩刚才的阴阳怪气,其实是在点安思顺的名。
“吐蕃近年来已经抛弃骑战,其骑兵不过两万之数,大多在河西一线,就算入境,也非我铁骑之敌,”
皇甫惟明不想表现出自己的陇西的疲态,坦然道:
“临洮军的精锐铁骑,为天下之最,陇右防卫之关键,本帅这里,绝不会舍不得用。”
你舍不得,还是用不起啊?李琩笑道:
“在河西,治所在凉州的赤水军,是盖嘉运兼任,但是陇右,你却没有兼任首府之驻军,我认为不妥。”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大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安思顺更是一脸懵逼,啥意思?你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我的任命可是出自中书门下,圣人钦准,你能管的了我?
一般节度使,都会兼领所辖藩镇最大的一支驻军,这样一来等于有了自己的基本盘,方便对各方施压。
就好比裴宽去了范阳,那么幽州三万经略军,肯定就是人家兼领。
但陇西的问题就出在,皇甫是太子的人,所以朝堂不想让他兼领,故意削权。
皇甫惟明都不敢搭这个茬,我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对,容易惹人啊。
李琩笑了笑,继续道:
“边关军事,要因地制宜,我虽然进入鄯州不过几个时辰,但你们这里的一个弊端,我却不能视若无睹,圣人赐我旌节,有专断之权,诸位莫怪我初次见面,便行使职权了。”
说罢,李琩看向安思顺,道:
“本王对事不对人,今日起,安军使降为临洮军副兵马使,军使一职空缺,按律由节帅充任。”
说罢,李琩看向皇甫惟明:
“能者多劳,你还是要多担当一些。”
堂内鸦雀无声。
安思顺更是脸色铁青。
那李琩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利呢?名义上,一军之兵马使由中书门下直接任免,兵部都做不了主,李琩这个处置使,自然也做不了主。
但他不是有旌节嘛,这玩意叫做代天子巡狩。
那么他根据形势,认为安思顺继续担任兵马使,会给陇右调度造成不利局面,那么降低其职权,就变得合情合理的。
虽然人家确实是历史上一位名将,但毕竟是李林甫的门路,李林甫有没有暗中授意什么,这可说不好准。
“隋王无权这么做,”安思顺起身道。
李琩面无表情,微微转头看向对方,语气不含任何情绪道:
“你在反驳我?”
短短五个字,让在座的所有人认识到,原来大唐的亲王是这个样子的。
安思顺顿时哑口无言,挣扎半晌,道了一句“末将不敢”,沮丧的一屁股坐下。
没办法,人家跟右相的关系,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