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原本是太医说, 贾珠这个情况,不要老是在室内静养,而是应该出去晒晒太阳, 以扶阳排邪,壮大本身阳气。尤其贾珠之前风寒尚未痊愈,就走水路返回京城, 以至于染了寒症,自然更需要晒太阳。
因此, 这些日子,下头都会在花园里选个向阳背风的地方, 搬个春凳过去,叫贾珠趴在春凳上晒太阳。贾珠也是个怜惜下人的, 一开始还叫人在一边伺候,之后觉得她们也是辛苦, 便叫她们去附近的亭子那边坐着喝茶, 这边地方空旷,他只要醒了, 亭子那边也就看到了。
结果这一日贾珠被晒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听到隔着一些花树,几个下人在那里一边打理花木,一边说话。
张氏对于家里的下人管得素来很严,而王氏却是个没多少本事的, 她原本的陪房都栽了,荣国府这些下人都是几代的家生子,一个个对于上头的主子其实也没多少畏惧之心。何况, 因为大房的强势,其实很多人都知道, 二房等着老太太一死,势必是会被扫地出门的。因此,私底下说点二房的坏话,大家都没什么心理压力。
几个下人先是说王氏小气,他们帮着跑腿,竟是连赏钱都没有,他们家婆娘额外干了不少事,结果到头来,居然只得了几件旧衣服,还不是什么好的,就是普通的宁绸的,简直是拿他们当做叫花子打发了云云。
如果只是这个,那也罢了。贾珠其实明白王氏的想法。王氏当初嫁妆因为王家的事情,竟是被追回大半,剩下的都是些粗笨的家具之类。加上王氏本身也有许多危机感,因此对钱财上头的确看得很重,生怕哪一天分家分出去了,贾政又是个省不下来的,到时候一家子用不了多久就精穷。因此,除非必要,王氏从不用钱打赏下人,都是用自己曾经的那些旧物。很多都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放在当时或许是好东西,但是几十年过去了,还能有多少好的。
因此,私底下多有说王氏小气的,贾珠只会私下记着,等着日后分家出去,除了原本身边贴身伺候的,尽量不要带贾家的家生子,便是分给他们了,到时候也最好早点打发出去,这些碎嘴子,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他以后是要走仕途的人,下头伺候的人别的不说,嘴巴一定得紧一些才行。
结果那些人说着说着,愈发不着调起来了:“依我说啊,珠大爷也是被二太太连累了。二太太不讨二老爷喜欢,二老爷对珠大爷也苛责得很!二太太自个也不知道积德行善,光知道吃斋念佛有什么用,佛祖是什么人,那叫一个眼明心亮,二太太心诚不诚,佛祖还不知道?不像是大太太,大太太何曾每日里吃斋念佛了,但是她赏罚分明,又素来怜贫惜弱的,佛祖就叫大太太称心如意。瑚大爷才多大年纪,就是举人老爷了,听说明年春闱也要下场,少不得拿个进士的功名回来!便是琏二爷,如今也拜了钦天监的监正做先生,以后也是能为官做宰的!”
“要我说啊,老天有眼,二太太这边,还有的磨呢!珠大爷原本也说是读书好的,但是摊上二太太这样的亲娘,便是有些时运,那也不行了!看看这次,说是去考试,结果回来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听说还损了根基,便是一时养好了,以后也不能再下场了!听闻二老爷那边已经不想管珠大爷了,如今每日里往赵姨娘那里去,说是想要多跟赵姨娘生几个呢?”
“不是说宝二爷是个有造化的吗?怎地二老爷不先紧着宝二爷?宝二爷还是嫡出呢!”
“什么嫡出庶出的,那不都是二老爷的种嘛!要我说,二老爷想得也有道理,宝二爷的确是个聪明伶俐的,但有的时候又有些发痴,珠大爷当年何等刻苦,宝二爷呢,一天下来,书都不翻的,就跟家里几个姑娘凑一块了!二老爷想要等到宝二爷出息,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听闻许多有造化的人,年轻的时候一事无成,真正出息都是老了之后的事情了,二老爷哪里等得起!”
……
一番言语,贾珠只听到自己损了根基,以后不能再下场了!之前大家都安慰他,好生养着,最多来年开春就好了,他也一直安慰自己,自己且还年轻,不差这几年,便是再考两次才考上,也还不到三十呢,但是如今一听,自己以后再也不可能下场考试,只觉头晕目眩,有一只手伸到了自己胸腔里头,抓住了心脏,用力攥紧了,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子腥甜,眼前也是一黑,然后便晕厥了过去。
他这边没有动静,几个伺候的下人还以为他睡着了,等着瞧着半天都不见醒来,生怕他白日里睡多了,晚上走了困,才过来想要叫醒他,结果就看到贾珠嘴角带着血迹,嘴唇发青,气息微弱,人事不省的模样,一下子都吓坏了,一边叫人将贾珠送回去,一边哆嗦着去禀报上头的主子。
王氏听到了,差点没跟着吐血,叫你们过去伺候,主子怜惜你们辛苦,你们就真的心安理得坐在亭子里喝茶,连主子吐血你们都不知道,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她一边张罗着去请太医,一边直接叫人将那几个伺候的下人拉下去打板子。
等着太医过来,一看脉象,就知道不好,贾珠昏迷之前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惊怒交加,以至于肝气上逆,肺气心气都跟着受损,若是个健康人也就罢了,但是贾珠本身身体就还处在康复状态,这一番可谓是雪上加霜,以至于出现了胸痹的症状。所谓胸痹,就是心梗,放在后世,这都是个难题,何况是这个年代。
太医这会儿唯有摇头,将事情斟酌着跟贾史氏和王氏一说,两人都傻了眼,太医的意思,这已经是药石罔顾了啊!
王氏已经哭出来了:“太医,之前小儿不是一直在好转吗?求您再大发慈悲,救救小儿吧!”
太医叹道:“这药医不死病,令郎若是刚刚胸痹的时候,下官就在,那说不得还能以针灸之术挽回,但这会儿已经是太晚了!”言外之意,就是贾珠这样,该准备后事了!
李纨听到消息,一时间也是头晕目眩,直接软倒在地,王氏也哭得厉害,还是贾史氏做主,先送走了太医,然后冷冷地扫视了一眼下头:“今儿个谁在花园里头当值?珠哥儿不可能莫名惊怒,是谁跟珠哥儿说了什么话?”
几个刚才被打了一顿的下人,这会儿一瘸一拐地进来,听到这话,都是面面相觑,她们是真的什么也没看见。贾珠需要的地方又要向阳又要避风,肯定不能是空旷的所在,那边后头靠着假山,旁边都植着许多花树,若是人在假山后头,哪里能看得到?
但是每天在花园里干活的人都是有数的,贾史氏一发话,很快当天干活的人都被找了出来,自然包括了之前说闲话的。
这几个人倒是嘴硬,但是,贾史氏盛怒之下,直接叫打,然后分开来审,他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打得七荤八素之后,也就认了,但还是想要将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只说自己无辜,但是几个人的供词凑一块,真相也就出来了。
王氏只气得快要发疯,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挺宽和的人,结果下头居然这般说自己,连自己儿子也跟着编排上了。她却没想过,她所谓的宽和,只是不罚,却也没赏,或者是赏的东西根本跟没赏一样,横竖干好干坏都一样,大家自然心中有怨。
而李纨听到这些下人的说法,心中也生出了怨言,要不是自家婆婆这般苛刻,如何会连累到自己的丈夫头上?
而王氏肯定不能责怪自己,她一要怪下人们不识好歹,二就是恨儿媳妇还有那两个通房混账,竟是勾坏了贾珠的身子,以至于到了如今无力回天的境地。李纨怀着孕,贾珠死了,那就是儿子唯一的血脉,肯定是不能动的,但那两个通房算什么东西!王氏只恨不得直接叫她们陪葬!
贾珠没熬到天黑就断了气,即便是大房那边对二房诸多不满,但是对贾珠,大家都还是很看重的,结果贾珠英年早逝,大家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反倒是贾政那边,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贾珠便是活着,以后也就是个废物罢了,不能为家族争光,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瞧见贾政这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即便是贾史氏素来偏心贾政,这会儿也心中倒抽一口凉气。贾政对亲生儿子都这般薄情,对别人呢?
至于王氏,她哪怕早就对贾政失望,如今见得丈夫这般做派,几乎是绝望起来。她长子死了,长女困在宫中,如今就一个贾宝玉,性子还有些天真混沌。
贾宝玉固然很多时候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对贾珠感情其实也有限,毕竟他记事的时候,贾珠就在东山书院读书,在家时间很少,去荣庆堂也就是请个安,兄弟两个之间,并无多少交集。但是瞧着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也有些感同身受。原本觉得母亲很多时候跟那些死鱼眼珠子一样的婆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身市侩陈腐的气息,但是毕竟是亲妈,贾宝玉还是过来安慰。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就如同当年王家遭难,王氏失去了娘家的臂助,开始将压力转移到贾珠身上一样,如今她就剩贾宝玉这么个一个依靠,那真的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搂着贾宝玉嚎啕大哭:“宝玉,宝玉,妈只剩下你了!你要争气啊!”
贾宝玉却不像是贾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只觉得惶恐,另外就是想要拔腿就跑!
贾敏以前瞧不起这个二嫂,如今见二嫂失了长子,心中也是怜悯。她原本过来想要安慰一下王氏,结果隔着门就听见王氏抱着贾宝玉,一番哭诉,心里就有些发毛,当下也没惊动王氏屋里伺候的下人,直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