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看我派缇骑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
我看似在听取温体仁的长篇大论,实际上早已用眼帘挡住了这个唾沫横飞的老头子。他无非是攀咬同僚,文人倾轧,踩着道友上位,谋求山东的肥肉和总督的待遇,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手指在各个书架前的标牌上划过,神怪志异,武林侠客,最后停在耽美纯爱上,今天看哪位太太的大作好呢?
“……误国……祖宗江山……阉党……”
图书馆外的声音不断传进来,非常吵闹,这让我怎么安心吃糖?
一怒之下,我合上《品花宝鉴》,恶向胆边生,从另一个书架上取出我长期收集的黑材料……这本是徐光启的,记录了他勾结天主教异端的罪证,这本是袁崇焕的,记录了他勾结女真人的罪证,这本是朱元璋的,记录了他开创了光明王朝,从而为光明王朝的覆灭埋下伏笔的罪证。
哦,温体仁的在这儿呢,居然还分上下两册,还挺沉,如果付梓otg2ntc=出版,恐怕颇费纸张,赛里斯人所谓罄竹难书就是这个意思吧?
略过无所谓的罪状部分,直接跳到资产估算章节,让我看看这厮收了多少好处。
好家伙,我拍着大腿直呼好家伙。
温体仁名下只有薄田三十亩,破屋两间,来北京述职也是住在客栈,只带了两个仆人,一名马夫,看起来是个清贫的好官。
而且也没和其他地方官进京一样,来到北京之后并不去各位大员家中奉上冰敬炭敬,只是规规矩矩办了公事。
今年南直隶实行一体纳粮,每亩多收了三五斗,光靠户部实在核算不过来,因此六个养老院都被动员起来,划片包干,各部各自领一个府去收税,最后一共多收了十九万两。
六部官员有人忙得吐血,有人累得上吊,整个金陵城被我的馊主意弄得鸡飞狗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出这馊主意的人断子绝孙——于是皇后就“流产”了。
南京弄得一地鸡毛,最后温体仁主动请缨,押送加征的钱进京,这才有了他告御状这出,因为有几个府的税迟迟收不齐,进京肯定要受责难,所以也没人和他抢这苦差事,然而这次进京既是苦差,又是机遇,给了温体仁一个进入权力中心的机会。
根据我的计算,加征的税收潜力怎么也有四十万两,我熬夜统计了赛里斯八万官员中南直隶籍的人数与品级,外加在南京的所有生员人数,再套上在北京抄家得出的经验公式,可以得出南京至少隐藏了差不多三十万顷——南直隶在万历会计录中,有七十七万顷地,南直隶没有藩王的封国,只有一些卫所和南京太仆寺会占去些地,所以按百分之四十来计算隐田率,差不多就是三十万顷。
不是我没有想象力,而是我没有胆子,按百分之百的隐田率来计算的话,真相可怕得令人心慌,要是南直隶有七十万顷隐田,我晚上还能睡安稳觉?
收税总是会打折扣,不管是出于不可抗力或是截留、损耗、征收成本,最终收到中央手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每一年能收到的税总是会比上一年少。
这样的减少隐藏在丰收、垦殖与灾荒、荒废的经济波动中,税收有效率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下降。等到岁入不足以支撑地方衙门跟京城朝廷的开销之后,税吏就会动用屡试不爽的招数——加派,然后临时性的加派成为正税,农民的负担愈来愈重,直到不堪重负。
吏治崩坏,加重了赋税,赋税的增长,又腐蚀吏治,这是个无解的闭环系统,比土地兼并更令人绝望。土地兼并还能指望地主家的傻儿子分田地,无能的二代把家产败光之后,阡陌相连的地产就会分崩离析,啊,均分继承法才是封建帝国的基石啊,那帮傻逼天主教异端鼓吹什么只娶一个好,上帝来养老,我可去他妈的吧。
地主生上二十个儿子,等老爹年纪大江浙湖汉北了,来一出九龙夺嫡,裂成七块,你土地兼并再快能有儿子生得快?
正所谓富不过五代,最多一个世纪,管你什么豪门望族,都得滚回泥地里刨食,要知道赛里斯的法律非常的人性,光明律令中不仅允许庶子分家产,连奸生子都能分,不愧是人类文明的灯塔。
官僚系统的腐坏,却只能借助于官僚自身与统治者由上而下的改革,改好了还能苟延残喘一阵,改坏了就一命呜呼。
所谓王朝周期律,其实是一种无法证明的猜想,好比说有个吃了哲人石永生不死的人,尽管不会死于疾病衰老,但日常仍会磕着碰着,遇到刀兵也会被借脑袋,撞上荒年也会饿死,甚至吃个肉丸都会被噎死,尽管每年的死亡风险只有一丝,经年累月下来,却也是会死于意外的。
所谓的周期律,实质上不过是概率学。
如果王朝每年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覆灭,那么他存活两百年的数学期望就是百分之十三,吏治崩坏是覆灭概率上升的一种体现,和农民起义,游牧威胁,藩王政变一样,只是条件概率中的一个因子罢了。
锦衣卫以为我抄家屡屡得手,是靠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实际上是源自合理的数学建模,广泛的数据搜集外加精密计算。
从传统的角度来看,温体仁都是个合格的官员,但我素来多疑,押运我的十几万两进京,我肯定要查清他三代啊,要是此人奸诈,半路沉了条船,翻了辆车,给我漂没几口箱子怎么办?
但第一次暗访,此人干净得很,在家吃糠咽菜和粗粮粥,衣服破了也不舍得做新的,我信了你的邪,装穷能不能装像一点,江南的穷人都是吃大闸蟹的。
在我这真穷人面前装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于是我让南京锦衣卫请他吃了顿饭,照着大猪蹄子的野战配给给他准备了一桌,肘子蹄髈,驼峰牛腩,什么油腻上什么,那桌菜光是看一眼都能胖三斤,结果他尽捡清爽的菜吃,一下就露馅了。
顺藤摸瓜一查,他的财产也就清楚了,温体仁的财产都是家人、朋友与门生代持的,甚至还有多重代持,主要以田地、店铺、红股和借贷等形式存在,其中田地是大头,身为浙江人,又是南京礼部尚书,他在江浙可没少弄隐田。这次摊丁入亩,一体纳粮他也没老实报税,接着职务之便,把自己的数百顷水田上报成了荒地,一下就逃掉三千多两的税。
这些钱他也没拿来自个儿享乐,进京之后,他借交割官银的机会,给户科给事中叚国璋塞了五万两现银。粘竿处查了三遍都没查到这五万两是怎么夹带进北京的,押解税银的车队可是过了许多道关卡,查验了不下数次,一共就十九万两多点的银子,而这银子也实打实进了太仓,看他的样子,也没有肛瘘啊。
过了两天,南京锦衣卫汇报,温体仁曾经定做了一个奇怪的模具,类似南方私采铁矿,熔铸铁板的模子。我他妈服了,原来他运银子进京的车,车板是用银子铸的,空车送进叚国璋府里,谁能想到值钱的不是车上的萝卜,而是底下的车板呢?
我那个后悔啊!
要早知道这样,我待人半道把车队劫了不就完了?不仅十九万两加派进内帑,还有价值五万两的豪车。
南京锦衣卫也是我的心腹,每年大把银子养着,人员精练,忠心耿耿,但早请示晚汇报,容易贻误战机,南直隶是膏腴之地,不比京师首善之地查,而且水也不像朝廷这么深,我得给南京签发私抄许可证,允许他们自行去查偷税漏税的硕鼠。
决定了,我要整编南京锦衣卫去稽查税收,为了防止再出现税吏被打死这种事,我得把他们武装起来,绣春刀中看不中用,等会儿就让南京兵部给南京锦衣卫准备一千人的甲杖,挑选精壮,武装出一个团来专门打击走私和逃税。
番号就叫税锦总团吧。
温体仁还和两浙转运司的私盐贩子勾勾搭搭,南京祭祀、设宴所用的盐也被他换成了最粗劣的私盐,我对这种薅帝国主义羊毛的行为深恶痛绝,你们这帮刁民给我等着,看我派缇骑来吧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