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格局
赎城费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从常理上来说,赎城费就像是剪径,剪径劫道我不太熟,但赛里斯皇帝浸淫此道多年,深谙其中法门。
被劫的肥羊交出钱财买一条路,剪径的强人也乐得放生,免得鱼死网破,毕竟干这行是为了谋财,不是为了给孔夫子献三牲……朱由检你他妈再献祭我的俘虏试试?信不信我把你家六部五寺都丢台湾去?
放大到军国大事层面,道理也是一样的,对于我来说,攻城拔寨是为了肃清敌方的据点和力量,获取胜利,但我手下的士兵可不是这么想的。
民族大义,顾全大局一类,对这些丘八而言就是屁,而对神明的虔诚和对荣誉的向往,也无法终究不能当饭吃。
士兵们跟着我打仗,是赢了能升官发财,劫掠村庄,缴获战利品otg2ntc=,而输了多半会死,没死也多半会被苏丹捉去当奴隶。
老兵都知道打仗最爽的就是劫掠村庄,虽说大头要上缴,但只要手脚麻利,私藏点金银首饰也不是难事,弟兄们就指着这个灰色收入发财了。
若是撞上同样来征粮的小股敌军,就得真刀真枪做上一场,还有什么比呛行的更可恨呢?我在君堡鼓捣粮食的时候就最烦有人截胡,收割胜利果实时镰刀相互磕碰是最让人光火的事情。
比起小规模遭遇战更让人糟心的是会战,数十个千人队在广阔的战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用长矛,刀剑和弓弩相互杀戮,在焦灼白热的战线接合处,再厚的盔甲也提供不了多少保护,既是麦秆又是镰刀,既是犯人又是刽子手。
可是士兵们领了工资,就是为了履行在战场上贩售武艺的职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基本的契约精神,遑论后面还有督战队看着,敢往后逃直接一刀砍了,所以也没什么怨言。再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老娘真金白银给斩级付赏钱,士兵们对会战也不怎么抵触,甚至还有节假日主动要求加班的。
至于伏击、夜袭,倒是常常能以极低的风险杀得敌方丢盔弃甲,抢夺大量辎重,主将和士兵都非常喜欢,只是奇袭基本上可遇不可求,穆拉德的部下也不是鱼腩,也都是这些年东征西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将,怎么可能天天晚上给我留门?
在所有战斗中,他们最讨厌的就是攻城战。
即便攻城战的收获是最丰厚的,也没人愿意扛着云梯,冒着矢石去爬墙,因为参加攻城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城头的守军以逸待劳的射杀蚁附的士兵,即使费尽千辛万苦爬上墙,也遭到无路可退的守军全力抵抗。
事实上组织登城前几次往往是失败的,愿意参与的士兵十有八九会葬身墙头,需要以厚利与大义才能鼓动大胆的志愿者参加突击,更多的人只会在后方逡巡不前。
看到城垛上不断落下的箭矢、礌石和尸体,不是每个人都能保住勇气继续往上爬的。
所以赎城费就应运而生了,城中的士兵也只是拿钱办事,大家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当差服役,犯不着为了上头的大人物拼个你死我活嘛。
守城的将领只要保住城池不失,就能向自家主子交代,保全了士兵与居民的生命,也能落个好名声。
正如每一代罗马皇帝都说过的那样。
“只要能保住君堡!他要多少我给多江浙湖汉北少!”
“存在就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
相较于有限次博弈,寻求帝国千年长存的无限次博弈本身并不拘泥于一两次胜负,只要能保证自身不被赶下赌桌,就等同于胜利。
赛里斯也有一句方言,留得绿水青山,不愁金山银山。
对于统帅来说,伤亡人数只是统计数字,但士兵们知道命只有一条,能不攻城就不要攻城,亚德里亚堡是奥斯曼家族经营百年的魔窟,城墙坚实无比,不是先前遇到的土围子和墩堡,用威远炮打两轮就能炸开口子,还是留得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倒不是说我的士兵都和京营、卫所兵那样,无法执行高伤亡的攻城任务,如果我能狠下心来,确实可以用丰厚的奖励与大量牺牲换取这座城市。
那么代价呢?
代价是许多老兵都会负伤、牺牲,本已疲惫不堪的军队在城墙下头破血流,之后需要漫长的修整才能恢复,而穆拉德的援军随时有可能赶到。
我不能在这种地方冒进。
士兵的生命固然是当权者手中的货币,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交到我的手中,我就有义务用好每一个银钱与铜子,绝不能凭一时冲动随意挥霍,否则无颜见家乡父老。
这时一人冲进了营帐,却是全副武装的巴西尔,醉醺醺的卢卡斯晃荡着酒杯追了进来,至少有一半的葡萄酒都撒在脚边,看来本想拦住巴西尔,却慢了一步。
巴西尔对着我吹胡子瞪眼:“巴塞丽莎!亚德里亚堡的贼子留不得!否则就是养虎为患!”
我一挥手:“我一已决,诸位使者,你们今日先回,速速筹备金银牛马,我等好立城下之盟。”
忠诚的军官巴西尔脸上混合着愤怒与不甘,目眦欲裂的看着使臣告退。
我当然能理解他的心情,所有的突厥人都应该被杀死,帝国的骑兵应当到处追击突厥人,在林中找到,就在林中斩首,在厕所抓到就把他淹死在粪坑里,如此所有的问题终将得到解决。
杀突厥鞑子!杀突厥鞑子!杀更多突厥鞑子!
奥斯曼必须被毁灭!
使臣抚胸行礼:“愿您和您的家人平安,巴塞丽莎,容我等就此告退。”
风暴在心中肆虐,但没有一丝从面上流露出来,我也微笑道:“祝您平安喜乐,尊敬的使者。”
等到使节团走远后,我才伸手捂住双眼,免得吓到近臣们。
巴西尔还想劝解:“巴塞丽莎……”
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我揉着太阳穴:“别说了,你们带兵的只要埋头朝前冲就够了,而我要顾全大局。”
巴西尔依旧愤愤不平:“弱者才顾全大局!亚德里亚堡就在眼前,如果不能趁现在夺取,我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毫不在意他的职责:“我们的帝国,眼下就是弱者。巴西尔,你以为朝廷眼下还能拿出多少军饷和粮草来?士兵中拿得动武器和云梯的人还剩下多少?巴西尔,士兵们已经很疲惫了,你不能只看自己麾下的职业士兵,他们只是少数,你要多关心那些军区农兵和裹挟进来的农民,他们才是国家和军队的基石。”
“可是这赎城费,难道奥斯曼帝国的首都,只值一千镑黄金吗!”
想到我给北京城估的一千万两,我不由苦笑道:“不然呢?总不能真的展开攻势,用鲜血换取城中的财富吧。”
巴西尔争辩道:“我们大可以围困亚德里亚堡,现有的兵力上我们占优势,只要围困三个月……”
“我们没有优势,这些优势是你的错觉。”我不再管他,径直拿起桌上一份文书,开始审核这两天的战利品收入,“我们的优势是暂时的,那些农兵急着回家准备春耕,难民们需要及时安置,我们的补给,也不足以支撑这么久的围城。”
“嗝——”卢卡斯打了个极长的酒嗝,我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笑嘻嘻的补充道:“苏丹陛下回到了忠于他的小亚细亚,再重整旗鼓返回亚德里亚堡可用不了三个月。”
我耸了耸肩,提笔蘸墨,在一份葡萄酒出纳单上刷刷签了字,头也不抬:“正如你所见,我们拥有的半个希腊都是战争摧残后剩下的废墟与荒地,穆拉德手上的小亚细亚却是未经受战火的富庶之地,安娜当初劫掠的成果相较于突厥人的领地不过是九牛一毛。”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我冷笑一声:“当然不是,奥斯曼的军队刚吃了几场败仗,苏丹和大维齐尔正需要金钱来收拾残局,一千磅黄金差不多是他们手上所有的可用资金,即使一半折成牲口,亚德里亚堡的奥斯曼朝廷也要等到明年的税金征收之后,才有资金继续向外发动攻势,否则龟缩在各个要塞与城堡中的溃兵是绝对调不动的,要知道皇帝不差饿兵。”
“那要是苏丹回到了亚德里亚,再对我们发动攻……”
我又冷笑一声:“呵呵,那他也得腾地出手,不等奥斯曼大军来找我兴师问罪,西边的西吉斯蒙德陛下,东边的黑羊王朝,还有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想趁着苏丹吃了败仗的当口啃上一口,穆拉德还有闲心来找我们的麻烦?”
巴西尔气得直拍脑门,像拉磨的犟驴一样烦躁的来回走动:“唉!我不管了!等奥斯曼再出个凯末尔,你后悔了别来找我!”
卢卡斯躺在我的行军床上,抿着杯中的迷醉之物:“后生可畏,没想到现在的年轻军官居然这样有勇有谋……可惜缺乏经验和格局。”
我再度冷笑一声:“你就有格局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格局何在?”
澡盆舰队之主含糊不清的说道:“我们不过是眼下胜了一场,到手的是一片废墟,而且缺乏人手,最多只能收复半个希腊。穆拉德却未伤及根本,只要休息两年,他修整了军队,再度来犯,我们手上的半个希腊不过是替他保管一阵,到时候我们拿什么去和他斗?色萨利、马其顿和色雷斯那些被烧毁的村庄和田地可没法变出税收兵源来。只要他打退匈牙利和黑羊的试探,以小亚细亚为帝业根基,以巴尔干残余领土为桥头堡,欧洲仍可徐徐图之……如何,格局大吗?”
呵呵,卢卡斯毕竟还是太年轻,也缺乏经验与格局,只能看到这一层。
冷笑……我痛苦的捂住脸。
“巴塞丽莎,您怎么了,听到我高明的解读,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吗?”
“老娘脸抽筋了!快救我!”
痛痛痛痛痛!要死要死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