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谁赞成?谁反对?
第二天,北城兵马司就上报,说安定门外的关厢中有人聚众械斗,死了三四十号人,一座马厩被人放火烧了,里头的马匹和银钱全被洗劫一空,眼下,北城兵马司正在彻查此事。
五城兵马司手脚有够慢的,昨天夜里,锦衣卫就已经从东华门的门缝里递了条子,秘密奏报了此事,虽说兵马司和锦衣卫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过锦衣卫已经在巡城搜查,而兵马司还在和北京附郭的大兴县令扯皮。
天子脚下,械斗死了几十人,终究是大事,怎么都瞒不过去的,不过在我授意东厂和夷事局上下打点之后,这件案子注定很快就会和其他无头奇案一样,成为死案。
对付黑毛虎这种官匪勾结的地头蛇,就不能靠官家的兵,真要调集北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去围剿,多半就和高文彩、高甲方才上报的那样,兴师动众只抓到两个看门的老头。
三法司也就图一乐,真要对付这路土地神,就该换上劲装,扮做游侠儿,血溅五步,十步一人,要不是我时间不够,政务繁忙,我甚至还想调两门佛郎机。
这可恨的黑毛虎,我盯他很久了,连御马监送到宫里的马都敢吃拿卡要,前几天朝鲜从海上运来的一百匹贡马,经他手已转,就只剩下九十头。
我一拳砸在黑毛虎小腹上,痛得他两眼凸出:“你当本官不识得么?本官教你个乖,这些御马进贡时都有门槛,虽说本官不知道朝鲜人怎么养马选马的,不过高丽国土再怎么贫瘠,送来朝贡的贡马也不至于只有四尺高,你当本官是傻子吗?”
黑毛虎啐了一口:“那又如何?这马屁股上不还印着高丽朝廷的官印么?你休要兴莫须有之罪,各省、番邦运马进城,自万历朝始,就要经老子的手,要杀要剐,也得等三法司判下来!”
笑话,我偷偷试过,大猪蹄子的眼力和身法超群,连重弩的矢弹都能躲开,一个转身后退,轻松闪过带血的唾沫。
拨了拨身边的碳炉,大热天的烧炉子,可把我热出一身汗,抹了把汗,我对黑毛虎道:“原本朝鲜人进贡时,也会带多带些马,以防路途遥远,贡马倒毙,用于填充数目。你若是买了多出来的马,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使臣进贡时随正贡的附来货物。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交税,按例,使臣自进的货物要税一半,十匹贡马的一半价,怎么也有七八百两银子,而你不仅漏税,居然还调换马匹,用蒙古马替换朝鲜的好马!你若有官身,这会儿该剥皮实草了!”
“我呸!狗官!昨日我被烧的马厩便值一千两!尔等掳走的马匹更是价值数千金!你信口雌黄一番,就把老子祖孙三代的基业抢夺一空!还血口喷人,污我偷换御马!”
这黑毛虎真是嘴硬,不见多瑙河心不死,行,我让你死得明白点。
通红的烙铁戳在他胸口,痛得他嗷嗷直叫唤,我冷声道:“朝鲜进贡的马,屁股上的印不同于大明,大明是官马印在右屁股,私马印在左屁股,但朝鲜不同于天朝上国,都是瞎几把乱烙的。”
挥了挥手,散去烤肉的香气,我用衣袖捂住鼻子,不知怎的,这味道闻着竟然有些香。
“而且你用蒙古马乔装贡马,还特意勾结朝鲜使节中的马倌,伪造了朝鲜的官印烙在马屁股上……可惜你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本官精通马语,你的马都是蒙古口音。”
黑毛虎吃了一记烙铁,痛的呼吸急促,有气无力的低吼:“怎么可能!世间怎会有人懂马语!你到底……你到底使得什么妖术!”
我当然不会马语,但之前查阅俺答封贡的史料,曾在大内密档中看到一处细节,蒙古人逐水草而居,故而蒙古马吃苦耐劳,平日都是用青草、干草饲养,而朝鲜的马比高丽的白丁平民还精贵,更遑论养马的官奴婢,所以吃的都是官奴婢省下来的料豆。
这批进贡的马送入御马监后,喂它们料豆居然吃得拉稀,掺了一半马草才算养活,所以我一听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知道君堡的马都是谁在管么?
把变凉的烙铁塞回火盆,我取出另一杆烙铁:“你就说个名字,朝中究竟是何人与你勾结,只要你肯说出来,我就饶你一条命。”
但发配台湾是少不了的。
不肯说?
我拍拍手,一名锦衣卫端着个木盒走进牢房,盒子里数把明晃晃的奇形尖刀正等着我挑选,我拿起一把剥皮用的尖刀:“否则,阁下这身糙皮肉,用来蒙鼓应该很合适。”
“你休想!刘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透露元诚先生与你!”
刘之纶?
忍住一拳砸断他肋骨的冲动,我揪着他的头发:“还没动大刑呢,你就胡乱攀咬,居然还知道刘之纶?看来是刘大人在朝中的政敌所做的,也是,刘大人编练新军,得罪的人也不少。你一个地痞,勾结北城兵马司,最多就是私设税卡,上马市收收份子钱,敢对贡马下手,应该是礼部有人吧?”
因为礼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徐光启沉迷观星和历法编纂,现在礼部说得上话的现在应该是左侍郎钱谦益,以及右侍郎周延儒。
礼部的主客清吏司负责朝贡事宜,但朝贡不是小事,我不信清吏司的郎中和员外郎敢动朝鲜的贡品,朝鲜不比其他藩属,按照惯例一年要朝贡三次,但实际上李朝的使节团比规定的次数来得还要勤快。
朝鲜是赛里斯最重要的藩属国,没有之一,几十年前,倭国入侵朝鲜,赛里斯帝国派出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和战舰,两次击败倭寇,虽说赛里斯帝国是为自身的利益考虑,终究是朝鲜的再生父母。
君堡被威尼斯人攻破,我家祖上还能跑去尼西亚,朝鲜的汉阳被倭寇占了,李朝总不能跑去奴儿干都司谋划复国吧?所以朝鲜不同于骗取赏赐的海外番邦,次次都送来国中最堪用的马匹。
来得这么频繁,又不是什么南洋、西域不知名的小国,主客清吏司的小官也能狐假虎威,偷偷改换贡品,至少也得是个侍郎才捂得住吧?
钱谦益,周延儒,你们俩究竟孰忠孰奸?
二选一,赌一把试试。
我眯起眼,看着半死不活,在木架上摊成烂泥的黑老三:“黑毛虎,周大人今年新任礼部右侍郎,就敢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你说,是不是很该死?”
黑毛虎的眼瞳猛地一缩,随即破口大骂:“什么周大人,什么礼部侍郎,我不知道!兀那小贼!休要饶舌!有本事杀了你黑爷爷!”
本来两人五五开的赔率,现在周延儒的嫌疑大增。
至于你,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伸出手,冲着锦衣卫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手势,夷事局的锦衣卫心领神会,不顾黑毛虎反对,就把布袋蒙在他头上,黑毛虎骂不绝口,我也任由得他骂,反正明天他就要去见东海龙王了。
哎呀,我可是大善人,一见血就两脚发软,生平连只鸡都不敢杀,这种脏活还是不看了,一甩袖子就离开了夷事局的黑狱。
夷事局是新成立的部门,有一种其他部门没有的朝气,我又舍得给银子,所以用起来可比东厂和锦衣卫好使多了,所用人员又都是禁军、亲卫的菁英,还吸收了不少边军的夜不收、倭人的忍者以及蒙古附军的马帮,很是精练。厂卫一千两银子才能办成的事,夷事局只要四百两就能做,只是人数有限,又大多撒到边镇海外,只在北京城里有总部和轮训人员,只能应对边疆夷事。
但很多时候,因为厂卫无能,又上下牵扯多方利益,我只能把事情交给夷事局来办,这次铲除黑毛虎便是其一。
在阜成门内大街的咸宜坊,有一个粉子胡同,当地是北京城的青楼汇集地,里头就有一家青楼,是夷事局培训女细作,探知情报的站点。
藩属国使节团少的有几十人,多的能有上千人,朝贡之后朝廷又多有赏赐,那么多人,总有人想在北京寻欢作乐,这家青楼就是用于探听这些使节团消息的。此外,前去西北马市的客商、招待朝贡使节的官员,也是宝贵的情报来源,这一番鏖战之后啊,女人往你枕头边一吹耳边风,那可比东厂派出的番子还好使,所以我不惜血本,硬生生在这儿砸出一座销金窟来。
一开始我和夷事局各司的头头商量了许久,那三万多两本钱砸下去是小,要是年年亏损,年年都得烧钱,可谁都撑不住,我力排众议,保证亏钱了内帑贴,这才办起了这座青楼。
赛里斯人喜欢龙和凤凰,所以青楼名取“凤鸣院”,因为牌匾制作按字收费,所以我特意挑了这个笔画多的,这样可以多饶些给匾描金的金粉,将来亏本变卖时也能多换几个钱。
……结果半年后回本了。
虽然我动用驿马和海船,特意从南京运输了大量南直隶当下最时髦的衣裳首饰、妆容图样,还宰了好几个敢来要份子钱的小吏,但生意不至于这么火爆吧?
我得在笔记上记一笔:“赛里斯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想了想还是抹了,什么整治,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整治?
总之,满朝的大臣,基本上不存在为官清廉,清心寡欲的人,毕竟结党这么厉害,你两袖清风演给谁看呢?大家臭味相投,才能更好的展开工作嘛。反正私德这种东西,对治国又无用,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风气如此,朝阳门内的教坊司和粉子胡同来来往往的都是两三品的大员,别带着相好的来上朝就成了。
赛里斯有言称: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显然我的表哥季米特里奥斯已经领悟到了最高境界,只喜欢偷情,按下不表。
寒窗苦读十余仔,一朝高中的官员走上人生巅峰之后,自然就会开始三妻四妾,三妻四妾玩腻了就想再纳小,但纳小很贵,再说年纪一大把还纳个十五六岁的妾——一树狸花猫压海棠大家伙也就认了,一树梨花压海棠未免吃相难看。
出去吃野味多好啊,会馆里不仅能吃到肉,还能和青楼的才女们吟诗作对,赏花观月,不比在家里看着黄脸婆自在?会馆里往来的朋友又多是朝中的贵人,大家在青楼里一块儿祸国殃民,友谊自然就有了。
周延儒自然也不能免俗,他现在才三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夷事局各司的大佬在军机处隔壁的一处暗室中聚会,开始商讨如何对付周延儒。
一块纸板被摆在墙边的画架上,当中贴着东厂画的周延儒画像,旁边,则环绕着一张张字条和简笔画,包括他的籍贯、履历和最近的动向,用细针钉在纸板上,一根根各色的绒线连接着细针,用于标识各条线索的关系。
我用藤鞭指了指周延儒的肖像:“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对付礼部右侍郎周延儒,虽说这不是夷事局的本职,不过事情牵扯到朝鲜朝贡,诸位拿个法子出来,有没有合适的头牌,想办法送到周延儒枕边去,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我反对!”
嗯?居然有人敢忤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