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采买促织
我在君堡很穷,我在北京也很穷。
我在君堡铸炮,我在北京也铸炮。
我在君堡得罪了元老院很多官员,我在北京也得罪了朝廷很多官员。
我在君堡有奥斯曼环伺,我在北京也有建虏环伺。
两倍的工作,两倍的压力,我却没有两倍的工资,难道还有天理吗?
我不管啦,我要休息,我要娱乐,先发动宫里的太监去紫禁城捉蛐蛐,再让十三省进贡上好的蛐蛐供宫中玩乐,然后大家一起醉生梦死,被叛军、外敌宰了吧!
摇了摇头,我继续把脑袋凑近到密密麻麻的蛐蛐笼边,挑选着中意的口袋虫豸。
赛里斯帝国的京师商业繁华,只要是能叫出名字的货物,都能在京师的各处集市买到,虽说蛐蛐是玩物,可是当上到王公士大夫,下到贩夫走卒所有人都在玩的时候,自然会形成一个繁荣的市场。
正阳门外的果子市我时常来,这儿的沙果、石榴很便宜,但我最爱吃冰镇樱桃,上林苑进贡的樱桃固然鲜美,却不够我吃的,而且根据我的调查,实际上上林苑的樱桃就是果子市采买之后送进宫,外面五分银子一斤的樱桃,报到宫里至少三两银子一小碟。
所以现在我想吃水果了,就发光学电报让外城的锦衣卫买了直接送进皇宫,给两个草鞋钱就成,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上林苑大概是消息不灵通,不知道那个吃了十几斤萝卜撑死的贪心太监,前几日居然敢报一斤杏仁五两银子。
我在果子市拿五两银子买了整整一石杏仁,让上林苑林衡署的署丞自己选,究竟是吃掉这一百多斤杏仁呢,还是去台湾享清福。
然后我赔了二十两烧埋银,唉,以后不给你们选了。
果子市不仅有瓜果卖,还有几个摆摊卖口袋虫豸器具的,比如饲养促织的笼球,泥盆,温养促织的各类草药,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只只被关在笼球中的促织。
这些口袋虫豸都是专人于城外捉的,眼下虽然暑气未消,还没到促织大量出现的时候,却已经有早市的促织上市卖了,北京城也有些顽主喜欢一开秋就慢慢调养口袋虫豸,以便养出一只斗志激昂,牙口锋利的常胜大将军。
京师的市场人声鼎沸,这样的景象在君堡是难的一见的,即使是夏日大集的日子,郊外的农民汇集到君堡,也不及京师十分之一的热闹,倒是奥斯曼安卡拉的大巴扎,或有这般繁华。
空气中弥漫着果香和马粪的气息,驼队的铜铃随着商贩的唱卖声玲玲作响,农夫,工匠,休假的士兵,为主家跑腿的家仆,汇成了一道吵嚷的河流,在远东的街巷间不断分岔,又不断合流。
有的人愁眉不展,面有菜色,也有的脸带笑意,神采飞扬,一个农民蹬着粘泥的草鞋,身上的麻布衣上满是补丁,却提着荷叶包好的两斤京白梨,还牵着个白胖的小姑娘,用乡音说说笑笑的从我身侧走过。
另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被好些家丁簇拥的少年,却是印堂发黑,咳嗽不止,不时用家仆递上的刺绣手绢擦着鼻水,脚步虚浮,怕是没有多少时日。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就我所见,乡野村夫倒比钟鸣鼎食之家还快活。
“万岁,咱还是快挑了蛐蛐儿回宫吧。”王世德凑近到我耳边,哀求道,“近来京城不太平,入夜之后几个坊巷有强人飞贼,要是被朝堂上那些大员发现万岁又出宫散心了,下官定要受罚。”
我瞪了他一眼,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那些官员有资格处罚禁卫军?
“朕想再看看,再好好看看这京师。”
这样的景致,在君堡是见不到的,可能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太可能见到。
王世德不解地问道:“万岁,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市井摊铺。”
我苦笑一声,为何留恋北京街头的繁华,不足为外人道,倒是看着天边的黑压压乌云,只觉得这样宏伟的都城,面对天地的大势,也是这般渺小。
“世德,天朝原本的首府可是京师?”
“万岁,京师是元时元大都,宋时有汴梁、临安,唐时有长安洛阳。”
“那你说说,唐宋元三朝改朝换代时,那些大城可还能保住当日的繁华?城中小民能否还能在兵荒马乱中求得一处立锥之地,以求安身立命?”
“这……”
我拈起两个蝈蝈笼,掏出一吊钱抛给商贩,那商贩见到都是好钱,顿时喜笑颜开。
把蝈蝈笼塞进王世德怀里,我叹气道:“朕日夜理政不辍,和大臣斗,和内官斗,和外戚斗,和将门斗,还要殚精竭虑挤出军费来防备建虏,不就是为了保住京师八十万百姓的立锥之地么?朕要好好看看,费尽心血保下来的江山社稷,究竟是什么模样。”
至少北京还没有被攻陷过,至少赛里斯帝国还有希望挽回局面。
而君堡,不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是垂死挣扎,锅里的鱼不管游得多快,都逃不过被煮熟分食的命运。
王世德擎着腰刀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抱手礼:“万岁,下官,下官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了你晓得,你见过十万奥斯曼大军把狄奥多西之墙围得水泄不通的场面有多可怕么。
我又掏出两角碎银,买了几个上好的京白梨:“赏你的,知道你一月俸禄就几石米,又刚承袭父亲的职位,治丧、人情往来花了不少钱,家里又没积蓄,顿顿都吃白粥,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好的,可不能苦着自己呀。”
王世德虽说世袭指挥佥事,可这人有个毛病,发下来的银钱全分给下属和父亲的老战友,还自掏腰包专门打制刀械配备给所部的锦衣卫官兵,自己倒喜欢苦哈哈的过日子。
妈的,四品的武官,天天就着咸菜啃馒头喝稀粥,你当你效仿澡盆舰队提督,我就会对你高看一眼么?我这个顶头上司不要面子的吗?此人狼子野心,为了让我给他涨薪竟然做出如此狠毒之事!
“爷,今儿您来啦。”
小贩满脸讨好的笑容,仿佛我是他亲爹,但我并没有见过这人,估计他这句“爷”也是说给我腰间的钱袋听的。
赚钱么,生意,不寒碜,我也给杜卡特磕过头。
“爷,您瞅瞅,这新抓的雌虫,拿来贴铃再合适不过了。这雄虫贴铃之后,就好比壮汉入过洞房,雄风高涨,斗起来更加悍不畏死。”
王世德接过蛐蛐笼,瞧着雌虫的体色:“你这雌虫倒是挺大,不过鄙人不懂斗虫……”
我笑了笑,一个成功的商人自然要善于把你不需要的东西卖给你。
把雌虫接过来,抛了抛,虫豸在球笼中翻了个跟头,可怜巴巴的划动着节肢:“眼下秋天都没到,小爷不过刚开始挑虫,要养上一两月才能拿出去相斗,小爷手上只有个重青一线,这虫火气大,反而不能贴铃。”
他讨好似的从摊铺的羊毛毡低下掏出一个形制略有不同的笼子:“爷,咱替爷留了个‘墨牙黄’,爷只要再挑两个雌虫与之贴铃,定然能大杀四方。这可是小的专门托漕船从苏州带来的,已经调养数日,只要二十金,和爷交个朋友。”
虽然我知道为了支付漕船运输的雇佣费用,朝廷允许漕船夹带货物,只要不超过两成,但这条被吹得神乎其神,简直是赛里斯帝国命脉的大运河……
居然被用来运这种东西?
深呼吸,深呼吸,我只是个纨绔,出门游乐的恶少,你是哪家的蛐蛐,给爷笑一个。
王世德听得呼吸急促,看我微微摇头,便掏出钱袋,拿出两锭白银,一锭十五两的,这是他上月的俸禄,锦衣卫的俸禄都是折银发放的,正四品差不多就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锭是我早上给的赏钱,毕竟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在宫外遇到个歹人,还得让王世德救我命,所以就将把玩了好几日的那块银锞子赏给了他。
王世德毕竟也算是信邸旧人,年纪比我和大猪蹄子还小一岁,虽说厂卫不得干政,不过私底下谁管这些?
只要日夜毒害……不对,是教化,只要每天都用帝王心术慢慢教化,很快就能为我所用。
王世德替我收起墨牙黄和两只雌虫,我们又沿着小巷走了一段,到了琉璃厂,这儿时常有些稀罕物件从宫里流出来,虽说上个月有个偷盗御宝的太监被我命令在菜市口杖毙之后,琉璃厂一带的商贩收敛了许多,但这种事情是禁不住的。
看了看左右并无闲人,王世德不解的问道:“万岁,您是打算把这些蛐蛐都带回宫里?”
“怎么?不妥么?”
“瓜果吃食,古玩书画倒还好说,蛐蛐会叫,怕是刚一回宫,就会被多嘴的小太监传出去,那些大臣又要骂您怠政了。”
呵呵。
“王世德啊,你毕竟还是太年轻。”我拍了拍他的肩,决定好好教育他一番,“朕御极已有大半年,从辽东将门、南北直隶士绅,到六部官员,京营勋贵,都得罪了个遍。朕要是再一天批四个时辰奏疏,开四个时辰朝会,勤勉如此,怕是衮衮诸公晚上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喽。”
王世德隐隐猜到了我的意图:“所以,万岁您的意思是?”
我给大猪蹄子贴了两片金箔:“当今圣上克勤克俭,我朝中兴有望。”
“呃,是,是……”
“但总有些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反正太平盛世也是捞银子,山河日下也是捞银子,圣上励精图治,反而碍着他们发财。圣上要征辽饷,他们就摊派给贫农,圣上要整顿京营,他们就裁汰能战兵丁,圣上要一体纳粮,他们就买通税吏瞒报田产,把上田说成是下田。”
“朕要是再勤政一点,那些硕鼠怕不只是要烧海上的漕船了,而是要烧乾清宫!”
王世德听得面色煞白,虽说禁卫军是皇帝近侍,可这样赤裸裸的政治斗争直接糊他脸上,这个十七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他们要朕的银子,朕还想要他们的脑袋呢。那帮复社,给朕廷推的官员都是浙党的门生、祖侄,不问有无才干,只问是否是复社身份。政见上朕略不有从,复社就上谏,再不从,就跪在宫门外死谏,巴不得朕廷杖打死他们,好青史留名。”
其实情况没有这么严重,但我必须装作是一个孤立无援,被佞臣把持朝政的皇帝,激发出这个年轻人的忠君爱国之心,赋予他使命感,令他相信自己肩负着清君侧的重责。
“所以,朕心系促织,总比心系朝政来得好,毕竟促织不会害朕,而朝政……”
我仰天长叹,后半句话让王世德自己去琢磨。
“呦,爷您来啦,这回是要挑些什么家什?您要斗蛐蛐?小店刚拿到一个‘万礼张’的澄泥罐,是‘秋虫大吉’的款识,您摸摸,这可是建皇宫的金砖抠出来的……”
我伸手摸了摸,放屁,这手感和乾清宫的地板完全不一样,根本是假的。
“你这罐子手感不对啊,都是老主顾了,这样你就没意思了。”
“爷您在看看这,邹家的罐……”
回宫的路上,王世德眼圈红了。
“万岁……”
“想替朕分忧啊。”
他单膝跪地,以示自己的武官身份,抱拳道:“下官愿分担陛下重责之万一,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你与锦衣卫中熟识的同僚都走动一番,那些家中有次子,不得荫蒙,年纪尚幼的,以及父亲战死的孤儿,你都替朕秘密聚集起来。朕在时庸坊设了一间书院,唤作忠嗣书院,你把幼童都带去,以此为根基,练一支忠君的精兵出来。”
王世德的眼中水珠打着转:“下官离开陛下,岂不是置陛下与险地?”
“无妨,朕自会从锦衣卫抽掉近卫。”
和你说话这当会儿,就有两个东厂番子,五个忍者,七个夜不收在周围保护我,一年花在厂卫和夷事局上的钱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