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火器
赛里斯的语言、宗教和习俗都和罗马大不相同,赛里斯人的道德和法律也不同于欧洲。身边的宦官和大臣以他们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里是遥远的东方,世界的尽头,比波斯帝国和印度更加偏远的地方。
而我不过是个偶然飘落于此的外邦人,哪怕已经学会用毛笔写字,用筷子吃饭,我也总有一种身处异国的感觉,尤其是言官和内监指责我行事不像皇帝时。
赛里斯人全都自视甚高,认为只有赛里斯才是文明人,而朝廷的领土之外,生活的都是不知文明教化的野蛮人,所以我这个“野蛮人”总是过得战战兢兢。
虽然我是“大明王朝的天子,五千万赛里斯人的皇帝,十三个行省与两座都城的主人”,可是历史上自以为王冠稳固,却迷迷糊糊死于宫廷政变的罗马皇帝还少么?
唯独刘之纶这人,总让我觉得他的心里有一个希腊人的灵魂,用父亲教育我的官员选拔标准来看,他的智慧和知识毋庸置疑,忠诚也有目共睹,有多少大臣能自掏腰包为国家编练军队的?至于品行,那不过是锦上添花,品性优良最好,但没有也不碍事。
所以尽管按照朝廷的礼法,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不合规矩,我也不以为意,也要求某位皇帝不要追究,毕竟朝廷能用的人已经在前些年的政治斗争中所剩不多了。
在我检阅完步兵后,这场仪式似乎并没有结束,几头健硕的骡子拉着大车,在车上的士兵驱使下,从步兵方阵后小跑过来。
前头第一辆车由两匹骡子拉着,第二辆车已经是四头骡子,第三辆车更是换上加长的车辕,拉车的也换成了六匹挽马。
车上盖着一层灰色油布,似乎载着什么沉重的事物,车轮深深陷在泥泞的草地里,轧出一条条满是泥水的辙。刘之纶掀开第一辆车上的布,露出奇怪的车体。
这是一辆和寻常的驴车差不多的载重车辆,铁箍的车轮,辐条和车轴嘎吱作响,厚实的木料用赛里斯人惯用的卯榫和铁钉打造成车辆的框体。唯一奇怪的地方是,这辆车有着高大厚实的硬木侧壁,而且只在左侧才有这样的防壁,另一侧只有矮小的车帮。
和我猜想的一样,侧壁上开了几个孔洞,刚好可以容纳一把火枪或是弓弩,可以供两到四个士兵躲在防壁后从容射击。
刘之纶指着偏厢车向我讲解道:“陛下请看,这是臣按各本兵书、神器谱上所记载的偏厢车所制的战车。建虏精于弓马,野战时常以游骑骚扰我军侧翼,又以马弓专射我兵卒面颊。若是专门编练一支车营,作战时,多辆车可以首尾相连,组成移动工事,掩护侧翼,屏卫中军,中军便可安心正面交锋,不受其扰。”
我看的头皮发痒,想挠脑袋,却碰到了扮成锦衣卫所带的官帽。
这辆车的形态让我想起一个希腊“智者”进献的船只图纸,因为海战时双方的战舰总是以一舷靠拢对方,另一舷通常面朝大海,故而那位自称天才工程师的人设计了一种特殊的船只,左舷敷设重甲,放置重炮,而右舷只按普通商船的标准修建。
这样修建的战舰比两舷都按战船标准建造的船要便宜得多,用同样的经费可以建造一支更大的战舰,到了作战时,舰队统一以左舷接敌,便能以数量优势击败对手。
我问他若是对方从右侧而来,又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要再建造同样数量的右舷战舰?
所以我把这个疑问又问了一遍:“这偏厢车甚好,只是偏厢仅能专防一侧,虏若从另一侧而来,为之奈何?莫非要再造同样数量的车偏防另一侧?”
刘之纶招呼来两个亲兵,亲自动手接下偏厢车前部的牲口,连着挽具一同卸下,牵着骡子来到另一侧,很快就把两头骡子拴在车的尾部。
“陛下,这偏厢车两头都能设置挽具,制造之时可统一形制,仓促遇敌之时,若敌在另一侧,只消解开牲口,以人力偏转车身,便可以车厢那侧对敌。若是堂堂阵战,有余裕准备,还能以铁索、麻绳使各车首尾相连,等若平地起一木城。白兵浪战,阵脚倾轧,我不如虏,然而以火器强弩,倚城对射,则虏不如我,依臣陋见,若要在野战中制虏,就要扬己之长,避人之短。”
“只要车营列阵,建虏的巴牙喇甲兵、骑兵便不能欺身,而我军每车设四名火铳手,再以多名辅兵于车后装弹,交递火铳,循环交击,敌来便迎头痛击,敌退则车营徐进。”
这段高等赛里斯语听得我脑壳疼,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照你所说的‘车后辅兵装弹,交递火铳,循环交际’,一辆战车上四个火铳手,得配多少火枪?”
“要火力不间断,便需两队火铳兵,共二十人,由射击最精准的四人在车上射击,四人负责传递火枪,照管火种弹药,还有十二人专司装填。至于所用火铳,算上折损备用、涉及过热的,除了一人一支外,须得再备上十几支。”
我板着脸,看着这位过于理想化的大人:“你的车营一辆车配二十人,两头骡子,四十杆枪,一年差不多就是五百两银子。一个车营若是一千人,一年能用掉两万五千两,一万人大军便是二十五万两,哪有这么多银子给你花的?”
“陛下教训的是,不过这车营在新军编练计划中数量并不多,仅仅是作为阵前的火力点和支撑点。”
我拍了拍木质的防壁,骡车发出一阵闷响,猛烈摇晃着:“这木板也不过比盾牌稍稍厚实些,也就能挡挡矢弹,建虏也有火炮,车营一旦列阵,便是火炮的活靶子。”
上回奥斯曼人攻城时,就用过人力推动的重型战车,在我们的弩炮齐射下损失惨重。
刘之纶不以为意,而是走到第二辆大车前,掀开了油布,这辆车比前一辆大出一圈,轮子轧出的车辙也宽得多,四头骡子拉着也颇为费力。
油布之下是一辆寻常的载重货车,赛里斯人经常用这种板车装载木炭或是稻谷,只是这辆车所用的木料要更加粗大,因为它要运载远比木炭或是稻谷更加沉重的东西。
车上放着一门黑黝黝的铁炮,装在一个奇怪的炮架上。
“陛下,这是……”
你不用说了,这是佛郎机,我见过。
我不仅见过,我还在君堡试着造过,城里的铁匠缺少工具原料,工人也不足,造不了这么大的铸件。
刘之纶摆弄着佛郎机下的转向架:“皇上您看,这佛郎机固定在左右可转的炮架上,加之耳轴可上下转动,装在骡车上可射击四方,车前也可安置大牌,以为炮盾。”
我在马车边轻轻推动炮身,大炮有些滞涩地慢慢转动,自如的瞄准各个方向:“不错,加上炮架,这佛郎机炮车有多重?”
刘之纶掰着手指默算了一阵,答道:“万岁,炮架在射击时要吃巨力,无敌大将军这类千斤重炮没法装到这炮架上,否则炮架开火便会后座扭断,故而炮只重二百五十斤,再加上火药铅子,炮架子铳,怕有一千多斤吧。”
我语气加重了些,以免这家伙听不出我恨铁不成钢:“四头骡子,一辆大车,你就拿来运一台小佛郎机?现在各营的炮架虽转向不灵,但用四头骡子能拉两门大将军炮,比你这败家的炮架车还省一辆车钱!”
“万岁,臣的炮能转向……”
“炮营在阵后放炮,只管照阵前打就是,整这花里胡哨的架子,你的炮是要陷阵冲锋吗!”
“万岁,这炮臣是预备填充车营的缺口,补强火力用的,若是建虏以仿制的大炮击我前锋偏厢车,便以此车立时发炮反击。”
“两门大佛郎机抵不得这一门?”
我很不满这种行为,牲口的运力是很宝贵的战略资源,尤其是在野战中,补给不足和恶劣的气候会让大牲口很快损失,每一头牯牛和骡马都是难以补充的力量。
在和平时期的北京,当然能随时购买到大量廉价的力畜,但刘之纶肯定没见过战时的君堡,一头驴卖的比侍女还贵,更不要提关外的平原山林中行军有多艰难,每倒下一头牲口,都意味着两到四个士兵要放下武器,推动辎重车和炮车。
这车被我毙了,严令他不得再造,造了我也不会拨钱。
刘之纶有些不开心,但还是来到了第三辆车面前。
这车由六匹挽马牵引,车辙又宽又深,莫非……
莫非这就是君堡的救星,罗马帝国的匡扶者,奥斯曼的掘墓人,燃烧着火与硫磺的剑,人类智慧的结晶,我朝思暮想的红衣大将军?
刘之纶掀开了油毡,车上装着一些奇怪的大箱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巨型火炮。
木箱上用墨写着:“严禁烟火”。
他蹿上车,小心的打开箱子,从用作缓冲层的稻草中取出一个小陶罐。
摘去陶罐上的布制封口,刘之纶从中取出一撮灰黑色的颗粒物,小如米粒,散发着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这是一罐按照纪效新书要求制造的火药。
但这有什么稀奇的?兵仗局和工部军器局现在都严格按照纪效新书的要求制造火药,又清汰大批工人,搞得火药产量直线下滑,市场上的原料价格也因此水涨船高,好多官员向我投诉,说北京的百姓已经烧不起木炭了。
严格按规矩制造火药能用掉多少木炭?我在检查账目之后,把工部几个头头骂的狗血淋头。
刘之纶从罐子里取出一勺火药,再拿起一杆火铳,先往铳管中倒入火药,再放入一颗铅子,用木条压实,再从另一个罐子从取出引药,打开火铳的药池,倒了一些在药池中,最后把蛇杆上的火绳用火折子点燃。
不远处,一个亲兵已经竖起了一块木板作为木靶,刘之纶举起火铳,微微瞄准,果断扣下扳机。
随着硝烟和巨响,木板上多出一个孔洞,亲兵取了靶子过来,展示给我看,铅子已经深深嵌入木板上,刘之纶放下火枪,从孔洞中抠出已经变形的铅弹:“陛下您看,这是寻常的火枪、寻常的弹药。”
嗯,所以你想说什么?
刘之纶命人再竖起一面木靶,这次他打开了另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着一个个小瓷瓶,他拧开瓷瓶上的木塞,我闻到了一股烈酒的味道。
他用筷子从瓷瓶里夹出一团发黄的棉絮,并塞入另一把火枪的枪管,接着又放入一颗铅弹,这次他压实装药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力。接着他又在药池里放入一团棉絮,并点燃了火绳。
我颇为好奇,棉絮虽能燃烧,却不知道棉絮还能当成火药用?
虽然他的装填动作比用火药装填还要快,不过棉絮显然是不可能用来作战的,他展示的或许是一种廉价的训练手段?
随着一声爆响,远处的木靶被洞穿。
原本只能深入几寸的铅弹已经将一尺厚的木靶完全击穿,在背后撕开一个狰狞的大洞,亲兵们在附近只找到了几块铅弹碎片。
刘之纶很是得意的告诉我:“此物名为火绵,臣偶然得此物制法,较之火药,胜在放铳之后膛内无残留药渣,装填简便,气力倍胜于火药。”
我问他怎么做的,原料是什么,工序、成本是多少,若是现在建厂何时能量产,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最后我才弄明白这东西怎么来的。
首先将棉花洗干净后用烧碱水煮,煮完之后,放入瓷罐里,倒入绿矾油和强硝水,放一刻钟后取出,用清水冲洗并放在阴暗处阴干。这样就得到了火绵,可以用来代替火药。
我饶有兴致的看着刘之纶再度装弹,瞄准远处的木靶扣动扳机,火绳点燃了药池中作为引药的火绵,但除了火门中蹿出的一团火药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唉,又贵又没用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