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皇帝的礼物
我从睡梦中醒来,有些困惑的看着圣索菲亚教堂地下圣殿的拱顶。
乔治见我醒了,就欢喜的告诉我,经过几天的折磨,那个被抓获的威尼斯人已经把大兵工厂的秘密全都说了。
经过反复讯问,对照已有的传闻,一本关于威尼斯兵工厂的概述已经编纂完成,很快就能按照威尼斯人的方法,在君士坦丁堡中建造一座属于我们的造船厂。
我粗粗看了看,概述中许多技术革新和管理方法闻所未闻,如果能运用到君堡的小造船厂中,舰船的造价和维持成本可以降到一个很低的程度。
君堡原有的造船厂早已荒废,制绳工坊的屋顶全是破洞,肋材车间只剩一片瓦砾,种植用作帆布的黄麻田地已经被薄荷和金银花这类野草占据,几百年前人声鼎沸的船坞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只剩下野鸭和鸬鹚的叫声。
整顿这座造船厂需要一大笔钱,但问题不在重建,而在于船厂的运营成本。
工程师、匠人和工人的薪水,木料、帆索、柏油的购置费用,船员和水兵的军饷,这才是父亲一直无法下定决心重建造船厂的原因。
海军需要足够的战舰数目,长期的军费投资,才能形成战斗力,如果像以前那样,只需要几艘船巡逻金角湾,向邻国购买船只更加便宜。
对于小国来说,造不如买,买不如租,这是父亲的经验之谈。
可现在有一个扩展黑海贸易的机会正放在我面前,如果不把全部身家压上去,风中残烛般的东帝国将无法避免步入西帝国的后尘。
我都能想象那样的光景:穆拉德二世苏丹或是他的儿子,率领十万大军攻破狄奥多西之墙,骑着阿拉伯骏马穿过黄金之门,再将圣索菲亚大教堂改造成清真寺,加冕为哈里发。
唯一的问题是,热那亚人会放任君堡染指黑海贸易吗?
战时偷偷赚上一笔,热那亚人不会在意,甚至会感激我帮助他们维持黑海北岸的商站,但威尼斯-热那亚战争结束之后,热那亚人不会愿意看到君堡的船队继续出现在他们的内海上。
在这场战争中,名义上我们和热那亚人是盟友,正义的热那亚商人为罗马帝国的巴塞丽莎主持公道,惩罚邪恶的威尼斯谋杀犯,才兴起大军,攻击威尼斯人的舰队和商站。
如果热那亚人打赢了,他们的舰队就会回到君士坦丁堡,到时候一切又回到从前,甚至没有了威尼斯人的牵制,他们在君堡的行事会更加肆无忌惮。
如果热那亚人打输了,那我们的后果更惨,热那亚人好歹是盟友,不会对君堡做出太过分的行为,而威尼斯人……孔雀天使啊,想想上次威尼斯人做了什么吧!
所以,对于我们而言,这场战争最好是取的无条件和平,让两个共和国各让一步,彼此继续相互牵制。
但是想施展驱狼吞虎,鹬蚌相争之计,要求君堡自身也有足够爬上谈判桌的本钱,否则帝国不过是个携宝过市的孩童,免不了被虎狼撕裂分食。
只要有一支舰队,一支足以改变君堡附近力量平衡的舰队,那么帝国将不再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愚蠢的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肯定不知道,洒家在赛里斯最大的收获,不是哲学经典或是工匠技艺,而是一本叫三国志的史书。
这本造船厂的简述,就是施展我谋略最好的法宝,只要得到这座新式造船厂,只要建立新的金角湾舰队,罗马帝国就能得到一线生机。
假如造船厂每月都能建造两艘战舰,一年后我就能得到一支将近三十艘船的舰队,五年后舰队就能扩张到一百艘,数量相当可观。
舰队的船员可以从罗斯人和希腊人中招募,先前从北方带来的奴隶足以补上这部分人力缺口。
平时舰队可以从事渔业和贸易,不求得到多少收入,只要能覆盖一部分舰队本身的开销即可。
然后……
如果威尼斯人与我为敌,我就将带着舰队投靠热那亚人,在东地中海攻击威尼斯人的贸易航线,倘若热那亚人与我为敌,这支舰队又会帮助威尼斯人封锁马尔马拉海,截断热那亚与黑海的联系。
除非这两个宿敌吃错了药,联合起来对付我,否则任意一方都别想在君堡讨到好处。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战争拖延到我重建舰队,并以无条件和平收场。
我拿着书,在卫兵跟随下走出地宫,回到了地面上。
乔治夹着腋下的书卷:“总感觉好安静啊,街上也没有热那亚佣兵,和金角湾完全不一样。”
我摩挲着手中的纸张:“啊,可能是他们把战力都调到地中海那里去了”
乔治笑了笑:“不过这也和我们没关系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看你那高兴的样子。”
乔治骄傲的挺起胸脯:“那是当然的了!大家也有救了,卢卡斯又那么努力,我也要加把劲才是!”
没错,我们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的,只要我们不停止前进,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就在这时,一辆装满干草的马车从前方的入口冲过,草垛被推开,里面露出好几个蒙着脸的人,他们手里都端着重弩。
乔治吓傻了,我赶紧把他拽倒,弩箭擦着头皮飞过。
自从被刺杀过之后,我就一直随身携带武器。我从地上爬起来,把一具轻弩从长袍的下摆里取出,开弓上弦,搭上弩矢。
略略瞄准后,一箭把一个蒙面人射倒,身边的卫兵也纷纷用长弓反击,对方见势不妙,马车载着暴徒们迅速离开。
我喘着粗气:“什么嘛,我的轻弩还挺准的嘛,呵。”
乔治惊恐的指着我胸口:“巴塞丽莎!啊……啊……”
我不满的问道:“你的声音为什么要颤抖!乔治!”
乔治指着我下身:“因为,因为……”
我低头看了看,一截弩箭正插在我的腹部,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我可是罗马帝国的巴塞丽莎!康丝坦斯·xi·巴列奥略!这点小伤无关紧要!”
“康丝坦斯!”
我丢下轻弩,拉开自己的紫袍,露出一副胸甲,弩箭的钢质箭头正嵌在甲片之间:“只要我们继续前进!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将弩箭一把掰下来,丢在地上,我朝乔治喊道:“所以!不要停下来啊!”
……
拷问犯人别有一番乐趣,看着一个无法反抗的可怜虫,在朕的手心翻滚,不断用重刑折磨,生死取决于朕的一个念头,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么?朕有种身为神明,掌控着凡人的命运的错觉。
鲜血,痛苦,哀嚎,令人愉悦,连番婆子身上的腹痛都缓解了许多。
看到别人受苦,就不觉得自己痛苦了,人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奇妙。
朕从漆黑的大海中渐渐上浮,沿途不断掠过奇妙的光景,但遥远的钟声指引着朕,不至于迷途。
醒来之后,朕已经身处乾清宫,周围并没有求饶的犯人,或是狰狞的刑具。
不知为何,心中颇为不舍。
洗漱之后,前往御书房,翻看着番婆子留下的全新笔记,当头的一行就让朕眼前一黑。
正教会华夏牧首区?这是什么鬼玩意!
番婆子慢慢解释道:“我发现赛里斯帝国之中,本来就有天主教的传播。天主教本身没什么问题,信徒和神职人员都能帮助稳定社会,教化万民,但唯独有两个问题很是棘手。”
“一个,是他们不交税,修士修女进了修道院,就要靠善男信女的供奉过日子,或是干脆侵占民间的土地产业。这会影响国家的税收,也会导致教会组织腐化。”
“这倒是和赛里斯的道观、寺庙别无二致,只是佛道平时能起到安抚人心,劝人向善的作用,朝廷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另一个问题更加要命。寻常的道观、佛寺,彼此之间并无相互归属关系,也没有一个天师、高僧、活佛来统御全国的僧人道士。可是天主教有,一旦天主教传进来,造了教堂,又按照天主教礼仪制度建立的教区,那些教众可不会听从朝廷的命令,而是唯罗马教宗马首是瞻。”
“若是赛里斯帝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倒也不惧罗马教廷,只是我看了看前几年的记录,各地白莲教起义层出不穷,这等三流邪教都能在赛里斯屡禁不绝,若是放任天主教这种千年传承的老牌邪教进来,怕是教廷以夷变夏,恐有不能忍之事。”
“罗马帝国当初接受天主教,是因为我们没得选,本土的罗马多神教打不过天主教,信净风王的人越来越多,信朱庇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从内部被攻破了。”
“但在罗马国力强盛的时候,各位先帝都对正教教义做出了修改,扶持有利于国家的教派,打压对国家不利的异端。国内也被分割为多个相互平行的牧首区,并且牢牢抓住牧首的任命权。即使在国力衰弱的时候,也能用圣像破坏运动敲打教会,使之一直处于皇帝的控制之下。”
“而帝国从意大利撤退之后,罗马牧首区失去控制,渐渐变成一个腐化,扭曲的怪物,因为没有人压制,变为政教合一的政权。这就好比你们赛里斯人的衍圣公,在一个王朝灭亡之后不再依附于某个朝廷,而是裂土为王,自建儒国。全天下的诸侯都要靠儒学治国,而衍圣公又掌握着经典的解释权,反而成为无冕之王。”
“在我看来,天主教进入赛里斯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就算你不允许欧洲人来传教,也只会导致地下教会横行。我看呐,与其放任罗马教廷毒害赛里斯的民众,倒不如在赛里斯传播正教,建立牧首区,让一个符合朝廷礼仪的中华正教会挤占天主教的位置。”
“将教义和教会组织结构改造成忠于赛里斯,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的形式。”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念经声,朕放下笔记,走到窗口,看到一个宦官正抱着一本靛蓝封皮的小册子,向另外几个小太监念着经,他讲的是移鼠被钉上十字架,用血为世人赎罪的马太福音书。
血……
朕听得食指大动,中午就吃猪红吧。
不过番婆子想传洋教,为什么不和朕商量?信不信朕让你的官员都背论语去?
“你可能会怨我,为什么此事不找你商量?”
“先前不是我们说好了么,赛里斯的大事都听你的,小事都听我的么?”
“这事还在草创阶段,只在宫里找了几个小太监传教,又募了几个神棍,命锦衣卫派了几个人暗中盯梢,试行一段时日才知道是否可成,算不上什么大事。”
“若是试行下来,正教在赛里斯不成,你要废要留,悉听尊便。”
一个忠于朝廷的宗教?朕倒是有些兴趣,毕竟按朕自己所见,正教在拂菻乃是国教,而拂菻哪怕落魄至此,君堡牧首依然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
若是牧首均由朝廷任命,教会便由朝廷掌控,将来朕想清理信教的大臣,都无须亲自动手,命牧首将其开除教籍即可。
反正绝不能是天主教,若是天主教不幸在国内传播开来,朕不得不假意改信,这教宗下令将朕绝罚,那就呜呼哀哉了。
这罗马教宗……番婆子受教宗的气还少么?
朕接着看下去,番婆子倒也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给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华夏牧首区,遵循三自原则,即自治、自养、自传。”
“自治,意为牧首区内部事务独立于国外宗教团体之外,禁止罗马教廷插手牧区内事物。”
“自养,指牧首区的经济事务独立于国外政府财政和国外宗教团体之外,所收的什一税全都留于教堂内,或是上交给牧首,最后还是归朝廷。”
“自传,指完全由华夏牧首区的传道人传教和由华夏牧首区的传道人负责解释教义,决不允许欧洲人对教义指手画脚!”
“妈妈的,老娘一定要全天下人知道,圣餐就该用发酵的饼!圣灵是从父中出!”
……
我坐在书房的座位上,急不可耐的翻开兵工厂的综述。
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政府只拥有船厂的产权,具体的运营交由专门的管理人员。兵工厂和政府之间是委托关系,工厂只是授权经营,间接受到政府控制。
集中生产,并分工协作,厂区内部按照科学合理的原则划分为不同区域,根据战舰制造的顺序,规划生产流程,由数个专业的工人班组共同完成一艘船的建造。
流水线作业,将工件从弯曲的运河源头一路向下流动,沿途的各个车间对工件进行加工。
标准化生产,所有零部件都可以互换,各个工坊不需要为了调校工件的尺寸浪费时间,确保船只建造的准确性和效率。
规范的会计核算制度,采用改进的双柱记账法,使得贪墨和假账的造价成本极高,又便于检查账目。
对原材料市场的垄断,用采购协议等手段,长期收购市面上所有需要的木材和麻线,保证兵工厂原料的稳定供应,并让对手无法得到足够的原料。
还有葡萄酒喷泉。
向工人无限量供应葡萄酒,保证工人士气和健康。
唉,这个我付不起啊……
翻过几页枯燥无味的战舰图纸,书稿的尾页显露出来。
“谨以此书,给亲爱的番婆子,祝你圣母领报节快乐。”
……
这本新开的笔记里,番婆子对华夏牧首区的规划制定写的很是详细。
她说她还拉拢了好些个堪用的神棍,已经秘密聚集在夷事局准备的营房里,按她写的教典学习经文教义,又定制了一批僧袍器具,只等过两个月,就堂而皇之的在北京城里传教。
她甚至还在城郊找了几块地皮,忽悠北京的几个欧洲传教士出钱,建起一座教堂和修道院。
“谨以此书,给亲爱的猪蹄子,祝你清明节快乐……不过这个节日好像不是这么庆祝的?”
……
我提起笔。
朕提起笔。
在笔记上写下。
在笔记上写下。
“你的礼物,我(朕)很喜欢。”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