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花落
花月容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罗西南确实有很多问题,为什么身为副院长大人独女的花月容,剑仙大人妻子的花月容,要杀死一生为人族尽职尽责,德行如日月一般闪耀的维纶大师。为什么花月容要将这一切嫁祸于自己,为什么早就应该死去的花月容,此时居然如此明亮的站在他的面前。
但是罗西南都没有着急问这些问题,他只是有些心疼的问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白焰你的身份?”
花月容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良久之后,花月容才反问道:“就像你,为什么不告诉白焰,其实你是个魔族功法的修行者。”
罗西南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多少惊恐。因为帮助自己掩饰魔族功法的,最重要的还是副院长大人的封印。身为副院长大人的女儿,花月容能够看穿这层封印,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花月容的指尖有一缕元气飘动,如月华般温柔通透。罗西南虽然只是坏境初阶,但是眼界其实已经不低了。罗西南观察了很久,这才真的有些震惊的说道:“你居然,也是魔族功法的修行者。”
花月容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魔族功法的修行者。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纯粹的魔族了。”
身为勇者的继承人,又和显赫之剑有奇妙的联系,对于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罗西南冥冥之中也有一些感应:“月姨,将您变成这个样子的,是魔王吧。勇者当初留下的封印,他还有多久才能破开?”
“魔王还有多久真正出世,我也不清楚。不过将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确实是魔王本尊的手段。因为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父亲,人族现在的最强者。另一个是白离,人族未来的最强者。”花月容语气平静的说着这些,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离奇的命运感到心死一般的悲哀。
罗西南有些不理解:“月姨,我不明白。现在的魔王还在封印中,在封印中谋划,他要付出的代价会很大。明明他一旦苏醒过来,对人族就有摧枯拉朽之势,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明明现在人族的势力,比起来魔族还是弱上半筹,魔王为什么非要自己亲手安排这一切?”
花月容指着罗西南说道:“因为你。”
罗西南的表情先是呆滞,而后有些惊讶,随后便觉得十分滑稽,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我?因为我一个无名小卒?魔王现在还在封印之中,就视人族一众高层如玩物,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入魔王的法眼?”
花月容摇了摇头:“你知道为什么维纶甘心让我杀死他么?明明身处梵城,维纶和教宗都是空境高阶的修行者,加上一众护法和主教,还有梵城的大阵,其实维纶只要想和我动手,我是走不掉的。”
罗西南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他通过一些迹象和情报,能够隐约猜到花月容的身份,甚至能通过当时的实力对比和情景,判断出花月容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是他猜不到维纶大师为什么甘愿赴死。
为了求道,这一点罗西南已经知道了。可是罗西南不能理解的是,什么“道”是值得维纶大师甘愿用性命换来的。
花月容看着罗西南一副纠结的疑惑样子解释道:“因为魔王给出了一个维纶大师永远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就是帮他完成那份《赤脚医生手册》,完成维纶大师毕生追求的伟大志向。”
“魔王他凭什么能够帮助维纶大师完成这份成就?”
“就凭他是魔王,他的境界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存在。他从来没有给魔族留下什么超然的技术,是因为我们视若珍宝的一些理论和成就,在魔王眼中只是垃圾而已。当一个生命从本质上超越了我们,他们的眼界就不同了。就好像远古时期,人族未能修行的时候,茹毛饮血,发现了火的人类都能被奉若神明。可是他是真的神明么?真正的神明从来不会在凡人的面前展示火焰,来为自己谋得信仰,不是他们做不到,只是火焰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太低级了。”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维纶大师非要得到魔王的帮助?我翻过维纶大师留给我的笔迹,我知道他的研究成果里面有一半是在自己身上进行的试验,这会导致他寿元缩短将近百年。可是即便如此,维纶大师依旧有接近二百年的寿元。一个这样伟大的大师,一个研究者,难道没有能够在身死之前完成这一切的自信?”
“正因为你的这种思想,你才能成为勇者的继承人。你不懂什么是求道,这是比在劫渊边上跳舞还要危险的一条道路。灵感往往是转瞬即逝,若是遇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就有可能误了终生。按理说,一个伟大的研究者,他的心灵必然也是伟大的。只要他们信仰的理论能够完成,不论完成的人是别人还是自己,他们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那些研究者们,往往拥有一颗不那么伟大的心灵。他们充满野心,他们战战兢兢,甚至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商人都要贪婪。朝闻道夕可死,他们甚至无所谓自己的成果能否保留,就甘愿轻生换取见到真理的那一瞬间。你不觉得这种思想,是要比那些为了利润把自己送上绞刑架,甚至绞刑架上用的上吊绳都要是自家工厂里出产的商人还要丑陋么?”
罗西南沉默了很久,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呜咽:“可是我不相信,维纶大师也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很伟大的学者。”
花月容点了点头:“没错,维纶大师是个很伟大的学者,他是堪称圣人的学者。他的境界,要比那些朝闻道夕死可的学者们还要伟大。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个稳定的结果,前提是,这个结果能够保留下来。不过,活着对他而言是痛苦的事情,能够一死了之,还能将这份成果提前保留下来,这是对他而言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活着……是痛苦么……”罗西南喃喃道。但是很快,罗西南就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坚定的说道:“就算活着再怎么痛苦,维纶大师为什么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他妈是胆小鬼的做法!”
花月容看着罗西南的胸口起伏不定,所以耐心的等待着罗西南平缓了自己的心情。良久之后,花月容说道:“其实,你第一次拜谒维纶的时候,我也在场。如果我没记错,维纶发现你是魔修之后,应该对你说过,如果他在几个月之前见到你,一定会将你当场格杀。你知道为什么么?”
罗西南摇了摇头。
花月容发出一抹幽幽的叹息说道:“其实,维纶大师很高尚。若不是魔王的诅咒,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甘心去死呢。”
罗西南眯起眼睛:“魔王的诅咒?我不信!魔王如果现在仍然有咒杀一个空境高阶的力量,人族高层早就人人自危,这人族的大好河山干脆拱手奉上好了。”
花月容笑道:“罗西南,你果然是个纯粹的武夫。”
罗西南愣了一下,花月容解释道:“杀人有很多手段的,不单纯是用刀剑,用术法或者阵法才能杀人。真正强大的存在,一句话就可以杀人。”
罗西南的记忆回到了云方城,他回想起云方城里发生的那些事,遇到的那些人。他想起了葛生一定要自己保证的那个秘密。罗西南冷汗如雨下,感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声。看到罗西南痛苦的样子,花月容也有些惊讶:“看来你早就知道了这个人魔两族五千年来最大的秘密——人魔两族,是没有生殖隔离的。”
罗西南终于知道了答案。
一个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一个将医学视作生命,一个比任何人都要重视生命、尊重生命、热爱生命的伟大医者,得知了魔族其实与人族没有生殖隔离——难怪维纶大师会去死。
罗西南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魔王到底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存在?无视世界上任何规则,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堪称圣人的空境高阶去死。这样强大的存在,就是自己宿命中要面对的敌人?
罗西南从未感受过如此冰冷的绝望,仿佛命运恶意的嘲弄,将他丢进了越是奋力挣扎就越没有生机的泥潭。
罗西南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那欧冶师兄呢?”
花月容发现,罗西南终于不再尊称欧冶为大师,转而叫欧冶师兄了,感到了一丝欣慰。花月容说道:“欧冶愿意去死的原因很简单,其中一个是为了求道,这一点和维纶大师有些相似。不过欧冶是那种贪婪的学者,他身死换来的,不过是自己留给人族的一十八条理论的完善,还有他对维纶大师有些扭曲的尊敬。”
“尊敬?”
“当尊敬扭曲到了一种程度,会有人将其曲解为爱。但是在我看来,不能用所谓的爱情形容他们之间的复杂情感。”
“那第二点呢?”
“欧冶还年轻,年轻人心气高。他是那个聪明绝顶,心高气傲的欧冶。所以他想和魔王对赌一场。”
“为什么要赌?赌的是什么?”
花月容走近了罗西南,身上带来的清幽的香气让人心情平静。花月容柔软的手搭上了罗西南的肩膀,稍微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年轻小伙子明亮的眼睛,有些怜惜的说道:“他们对赌的是你。”
罗西南后退了半步,不能理解的看着花月容。
花月容缓缓的说道:“欧冶是个炼器师,不同于那些致力于提升生产力的炼器师,欧冶有些偏激,他一生所追求的,是炼制出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器。”
“他已经炼制出来了野生,野生有着无限的可能,它有可能成为堪比显赫的武器!”
“原来,勇者之剑的真名叫显赫么。我小时候常在龙眼湖边玩耍,也曾经和它产生过微弱的联系,可从未与它沟通过。没想到他居然将真名都告诉了你,不愧是勇者的继承人。不过啊,罗西南你要知道,就算你的野生刀能够成长为显赫那样的武器,甚至超越显赫,它也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知道,兵器是你们武者的伙伴,是你们最珍视的朋友。可是,使用野生的人,最终还是你。欧冶在他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已经明悟了,炼器一道,最终是要炼人。”
“用欧冶师兄的死,换来将我引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好像把一块天材地宝丢进熔炉,以此让我成长?这是什么狗屁的道理?欧冶师兄为什么这么自私!?”
“这不是欧冶的自私,一切为了人族。”花月容表情神圣的说出这句话。
罗西南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花月容搀扶着罗西南说道:“你这孩子,命苦。”
罗西南双目无神的说道:“魔王为什么愿意和欧冶师兄对赌?”
花月容温柔的说道:“因为他们最终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让你变得强大。欧冶想要创造一个堪比勇者的强者。证明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炼器师。而魔王需要一个堪比勇者的对手,给自己创造突破到更高境界的机会。他们对赌,前提都是你能够到达当年的境界。而他们对赌的内容,一个是你能够打败魔王,另一个则视你为资粮。他们都想要培养你,因为只有你有这个希望。”
“培养我?”
“没错,维纶不死,他也可以为人族做很多贡献。但是维纶要是死了,保留这些贡献的同时,维纶可以给你增加天大的气运,欧冶也是同理。你成长至今的一切机缘,都是魔王的安排。当然,其中也有勇者大人遗留下来的手段。红豆城外残留的魔族,云方城你们击溃的魔族阴谋,都是魔王给你创造的机缘。”
“还有呢?”
“什么?”
“我说还有呢?”
“你修炼的功法《神经》,还有你修炼的刀法《情缘》,创作者其实就是魔王本尊。”
罗西南推开了花月容,整个人癫狂一样笑了出来,然后扑倒在地,像个傻子一样蜷缩了起来。
花月容走到了罗西南面前,拢住裙子蹲了下来。看着罗西南,带着一丝怜惜说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些。但是你必须接受这些,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族。”
“为了人族么?当初芊芊被玄女教逼迫成那样是为了人族,乔边师伯亲手杀死自己怀孕的妻子也是为了人族,白焰被要求嫁给她并不爱的葛生也是为了人族。人族这两个字,真的就这么重么?重到这么多人,要用自由、性命、爱情去把这两个字填满。需要我们放弃这些人族之所以美好的东西,这样的人族真的值得我们用这些东西去填么?”
“值不值得,你的心中早就给出了答案。”
罗西南一把将花月容再次推开,就在刚才,他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了魔王之所以被称之为魔王的恐怖,那种超脱物外蔑视一切让人不敢直视的强大。这在摧毁了罗西南一直以来的自信和骄傲:“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想逼着我去面对魔王,你们为什么都想我去送死?”
花月容的笑容,是如同初为人母的少妇,见到调皮孩童作怪时候的无奈:“罗西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等我死后,我那个顽固的父亲,应该不会把这些告诉白焰。到时候,只能指望你了。放心吧,这个故事你应该也听过一部分,所以我要给你讲的东西很简短。”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你们眼中飘然出世的剑仙大人,是个信命的人。”
罗西南抬起眼睛看着花月容,在白皇城的时候,初见柔福帝姬李嬛嬛,李嬛嬛曾经说过,白离是个信命的人。
花月容笑靥如花:“曾经有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遇见过一个算命的。少年有希望突破四境,成为勇者大人那样的伟大存在。确实,他一入世,就像丢进了油锅的蔷薇,沸腾了整个人族。算命的给他批命,他将来会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人。少年不以为然,他那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比击退魔族,平定天下更加重要。那个少年,就是白离。”
说到这里,花月容露出了一丝缅怀的神色:“只是后来他遇到了我,我们两个相爱了。志在成为勇者大人那样的白离,从此就停止了修炼。因为他害怕,害怕他的境界会比我高,将来如果我们真的面临必须杀死对方的局面,我会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白离的天赋太高了,和白焰一样高,也难怪世人都喜欢叫他谪仙人。就算只是吃饭睡觉,修为也会自己增长。但是在他的刻意压制之下,直到如今,他还只是空境高阶。”
空境高阶,人族不超过二十个这样的存在。用“只是”两个字来形容空境高阶,罗西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却又觉得如果这是在形容那个剑仙白离的话,似乎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罗西南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白离剑仙为什么会相信这些鬼话?”
花月容眉头蹙了起来,像是一朵揉皱的花一样让人心疼:“因为后来白离又见到了那个没有丝毫修为的算命的,那个算命的,其实是魔王的化身。”
罗西南听完这话,仿佛跌到了绝望的深渊,能够触及那绝对零度一样的底部。
无尽黑暗之中,看到眉眼间和白焰有些相似的花月容,罗西南又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感觉,这一点星火让罗西南生出了最后的力气,罗西南有些慌张的问道花月容:“月姨,难道说……”
花月容走到罗西南的面前,跪坐在地上,将罗西南的头颅放在自己的温暖的腹部。罗西南的心中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反而有种回归母亲怀抱一样的祥和感觉。花月容轻声安慰道:“西南,指点你修行的时候,我有些严苛,希望你不要怪我,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保护白焰和你了。”
花月容缓缓说道“我也知道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应该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但是月姨希望你能答应我,白焰是个很可怜的姑娘,我和白离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我的父亲身份尴尬,他也更不希望白焰走上我和她父亲的道路。所以,我希望就算将来你的选择不是她,你也能好好待她,照顾她周全,不要让她难过。”
顿了顿,花月容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相处的时候难免会吵架。月姨不是不让你们吵架,也不是要你时时处处让着白焰。月姨也是女孩子,月姨也知道女孩子其实有大部分发脾气的时候都是莫名其妙,又不讲道理的。只是月姨希望,假如你们吵架了,等你冷静下来,就好好哄哄她,好么?女孩子其实很好哄的,因为她们都是神明造物里最可爱最善良的。”
罗西南听得出来,花月容的话中,有几分决意,他开始紧张起来,有些不情愿的挣扎着。
花月容的声音有些惋惜,也有些不甘的说道:“我知道,这几年里你一直在想着破局。那我就告诉你,其实破局很简单,只要我去死就可以了。”
而后花月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只是听说我被魔族掳去,和白离分开之后,他喜欢上了一种酒叫桃子酒。其实我知道,吸引他去品那杯桃子酒的,不是万家酒店,而是那十里桃花。因为自从没了我,他就只能赏花了。”
罗西南感觉到自己的后颈有些湿润,他知道是花月容的眼泪落了下来。罗西南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话都堵在了胸口无法言出。
花月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柔弱:“要是能回到过去,再饮一杯他为我斟的酒就好了。”
罗西南感觉自己心里一空,头部失去了依靠。花月容已经站起身来,松开了罗西南,任由罗西南跌在地上。月蚀一般,花月容一身黄白色的衣衫重新变成了深邃的黑色,身上散发着滔天的魔气。
现在的花月容,不再是白焰的母亲,方才安慰罗西南的月姨,而是魔王用经天纬地、斗转星移的手段转化出来的月魔。
月魔转身飞往劫渊的方向,罗西南看着天边化作一个黑点的身影,高声的喊道:“月姨——月姨——”
没有回应。
离开勇者学院这么久,早已不再是少年的罗西南,又一次哭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