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依米尔(六)
尾区大森林,遭受无妄之灾的飞禽走兽在林间没头没脑地乱撞,黑山谷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
霍尼看了一眼假人一般立在旁边的“玛莎”,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黑匠人”。
这人是专门负责在背尾两区之间走动,替背区黑匠人“进货”的。
霍尼虽然偶尔也从黑市上淘东西,但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黑市交易都需要一些行走在灰色地带的掮客居中,印象里,那些黑匠人见了她这“愤怒”,不是想办法下黑手,就是隔八百里望风而逃。
他们看黑匠人,觉得那都是一群藏头露尾的神经病。黑匠人看他们,大概也跟碰见血族安全署的警察差不多。
如今面对面,都说摩羯洲通用语,都有半辈子的亲朋故旧,谁也不是凶神恶煞,不同境遇的悲喜竟能互相同情。
“告诉你现在还能联系到的人,别理会他的威胁。”
越是结构简单、制作粗陋的通讯工具,受血族干尸粉影响就越大。此时,霍尼身上大部分通讯物品失灵,唯独圣地长老专用的那个通讯造物够高级,虽有延迟和干扰,但勉强能用。
罗兰自制的纸币则不受影响。
这话不用黑匠人嘱咐,罗兰将那所谓“血契书”的事告诉霍尼后,“圣、秘”两条线就达成一致意见“见鬼去吧”。
虽然他们既无法控制惶惶的人心,也想不通别的出路。
此时,尾区人类被血族驻军抄家,唯一的外逃通道完全暴露,他们当然可以嘴硬不理会那恶心的胁迫,可发血契的神秘人只要打个报警电话,他们就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霍尼抓住黑匠人话里的关键词:“他?”
“名字叫格里芬费雪。血族,不是天赋者,也在生死契范围内。”黑匠人先前已经和霍尼交代了费雪家与背区“香料厂”的情况,以及此时生死契失效的窘境。
“我们那边基本确定,就是这个人,为了破坏生死契,杀了他的亲生父亲,汽车爆炸的场景被我们的匠人造物录下来了。他知道生死契失效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我们不敢声张,只能藏匿起老费雪的尸体,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地利用信息差,威胁恐吓我们。”
“对,就算你们外派的人动向都被他掌握了,他也根本不会报警。他图谋的是整个尾区的火种为他效力,不是给驻军尽公民义务。而且比起我们,格里芬费雪才是更不敢声张的一方。毕竟我们对血族还有价值,生死契失效曝光出去,顶多是被别的血族胁迫做奴隶,他犯的可是弑亲罪,那是血族大忌,死刑无缓。”
格里芬费雪拿捏住了他们,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拿捏住了格里芬费雪。
难怪迷藏也失联,霍尼早就觉得蹊跷:乌鸦是什么级别的祸害?炸了星耀市地下城数次都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成就”,前一阵的血族大游行都是他推波助澜的,身边还有个杀血族领主像切瓜的邪门白毛。“1+1”约等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她就不相信他们能轻易落到哪个血族手里,现在看,八成也是被那狡猾的血族干扰了通讯!
霍尼骂了句脏话——太窝囊了,整个尾区,居然被一个连天赋者都不是的血族耍得团团转。
“至少血族空军摧毁我们家园之前……”
“三到六个小时。”那黑匠人笃定地说。
“什么?”
“血族空间带来的天赋物,空间型,会通过污染破坏你们的空间造物。血族驻军调用的天赋物来自正规渠道,他们政府采购的,能量水平都有标准。按那个数粗略估计,完全蚕食匠人空间造物大约六小时。但这些年我常跑尾区,以我对你们这里匠人空间造物的了解……”那黑匠人说到这微顿,朝霍尼一低头,“抱歉,我得直说。你们的空间造物质量大多不行,除了‘迷藏’之类少数精品,其他未必能撑那么久,三个小时后,就有爆开的风险。”
霍尼听得眉心一跳,看向对方:“你不是‘学徒’吧,是二级匠人?”
“是,我没什么天赋,才刚升入二级不久。”
霍尼看着这黑匠人,对方神色诚恳,并不是在故作谦逊。这黑匠人也就三十来岁,脸上带着常年奔波在两区之间的风霜,情商高得不像那些或木讷、或懦弱的匠人。
可是在尾区,除了三月一日那种天赋异禀、还背负血海深仇的特例,绝大多数“残缺路线”的火种都要在一级“学徒”上蹉跎很久,人到中年才升入二级,已经算相当“年轻有为”,有资格进入协会话事了。
“没办法,女士,我们和这里的匠人不一样,得在血族的地盘上讨生活。”那黑匠人看出她的脸色,也想到了尾区的两大协会,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讥诮,“就算签过生死契,血族也不养没用的东西……我们那里只有‘残缺’一条路线两个方向,没有大量未成年的火种小战士为了我们去送命。”
背区的香料厂只有“残缺”路线的火种火焰晶,那里也不像尾区那样“违禁品”泛滥,香料厂外围的层层“安保”就阻断了他们接触其他路线火种遗留物的路,更不用说人类主流社会对“黑匠人”与“黑医生”的排斥……
然而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他们的人力却足以自给自足……不,不单如此。
“香料厂”的生产力在血族人口大区竟有碾压式优势,支撑起了整个费雪家族,让那些血族成为仅有的几个横跨背尾两区的大财团之一,贡献了背区将近五个百分点的财政收入。
对于自己的价值,他们一无所知,直到被贪婪狡猾的血族阴谋觊觎——
霍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多年,我们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霍尼削瘦的脸抽紧了,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扯别的没用。
她迅速将还能联系的渠道都联系了个遍,尽可能地把消息扩散出去。
“匠人造物的通讯时断时续,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能抗干扰的通讯造物有,但结构复杂,单个造成本太高,通讯最重要的是普及,你懂的。现在应急的话,对外可以用血族的手机,你们放出去假冒血族的人身上都有,你有吗?”黑匠人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小包裹,“没事,先借你一台备用的,问神圣的罗兰先生要其他人的号码……嘿,女士,它不咬人!”
代表黑山谷的“玛莎”适时开口:“先前典狱长从地下城黑市上收购了许多不记名手机,都存在我这里,您抵达之前就已经紧急送往各驿站和小镇了。”
霍尼顾不上去细想乌鸦那混账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她可不像年轻后辈那样一知半解,她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
“这玩意儿太不安全了,里面有定位,会暴露我们的位置,被监听,被……”
“但安全不是靠给自己增加禁忌维系的,而且容我无礼,你们已经暴露了!”
“……”
黑山谷——“玛莎”脸上露出笑容,虽然是一张老年女性的面孔,那笑容却有几分霍尼熟悉的乌鸦味。
“玛莎”说:“应该说,我们真的隐藏过吗?”
连尾区的血族小孩都知道,“森林里有野怪,不乖的小孩,会被野怪半夜咬掉大脚趾”。他们就和管理不善的垃圾填埋场、罪犯横行的地下城、往来的偷渡走私航线一样,只是个血族政府懒得解决的“小问题”。
一旦他们这问题不“小”了,倾覆只是血族高官一句话的事。
苟且和躲藏,原本只是临时的生存策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人生信条。
血族一代代育种、洗脑,培育温驯愚蠢的宠物和家畜。他们这些“自由人”从来都看不起“浆果”,认为那些美丽的娃娃都是空皮囊,灵魂都被鬼话污染了,可怜可鄙。
其实大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霍尼无言以对。
黑暗笼罩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开始了。
如果是五百年前“正常”的人类社会,这样的撤离简直天方夜谭,别说在通讯不良的几个小时内完成,几天都未必能组织出个头绪。
好在这里只是一片末日后的零落废墟。
在朝不保夕的危巢里,每个活人一生下来,就背负起流放之刑,除了少数天生的特权阶级,绝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紧急撤离。
尾区每个小镇都连着驿站,都有紧急撤离机制,临时取代匠人造物的手机一将命令传递出去,各处即刻找到了头绪。
圣地和方舟里从来是高手云集,弄明白现状后迅速镇定下来,短暂分裂的三大火种路线借着外族的通讯网重聚。
直到这时,霍尼才略松了口气,想起了什么,又问黑匠人和“玛莎”:“那之前签了那些鬼东西的人怎么办?”
年轻的黑匠人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霍尼,露出一双深灰色、如鹰隼般的眼睛:“让血契无效,就像格里芬费雪本人做的,找到他,杀了他。”
格里芬费雪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契书,角落里代表签约野怪的数字停滞了。
这也在意料之内。
尾区野怪被他吓傻了之后,会有一小段时间慌不择路,特别是发现别人已经签了血契的时候。骨头软的、软肋多的,都会开始行动。但这一拨人做出选择后,剩下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短时间内,野怪内部会分为两派:已经签了血契书的人会设法拉着他们的同伴一起,另一方则会誓死维护自己的坚守。
投降的羞耻疑虑,坚守的满腔恐惧,双方都心绪不安,会把不安转化为互相攻讦,不遗余力地彼此道德审判。这样吵完后,每只野怪的立场都会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