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夕子就这样又被藤原侨一带回了营地。
藤原了解到原来夕子准备坐船回国,却在码头上被慰安所的人给绑走了,再醒来就到了那种地方。她为了反抗而绝食,遭受了毒打,那天若不是遇到了福田,他想他可能永远就见不到她了吧。
夕子一觉醒来,见藤原侨一还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的模样,微笑道:藤原桑,你在想什么?
藤原见她醒了,笑道:我在想我真幸运,能再次见到你。”
夕子的笑容消失了,看上去甚至有些悲切:藤原桑,我差点被他们……可,可现在有许多无辜的女子和我一样,他们……就像当初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去救支那女人一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她们的丈夫,兄弟……
夕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敌人。
可,可我们都是一样的啊,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我是女人,她们也是女人,我…我害怕那样的命运,她们也害怕……
夕子,你不该同情敌人的。
藤原桑,你的敌人是在战场上,不是无助哭泣的女人和孩童。
但我也没有帮助她们的义务。
夕子垂下了脑袋,小声道:这不是义务,这是良知。福田也没有帮助我的义务……
夕子,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藤原侨一站起来走了出去。
挂尾中将的司令办公室内,藤原侨一正在接受训斥。
挂尾中将气愤地一拍桌子:藤原,听说你硬闯杨家宅慰安所带走了一名慰安妇,还刺伤了冈田和一名士兵?
藤原立在那里,面不改色,一言不发。
说话!
藤原道:浅川夕子不是慰安妇,她的哥哥是一名光荣的为国牺牲的皇军战士。
挂尾中将冷哼一声:谁家里没几个上战场的男人,她能够劳军,为天皇陛下的圣战事业献一份力,那是她的光荣!
藤原又一声不吭了。
挂尾中将叹了口气,口气稍微软了下来,看着藤原语重心长道:藤原啊,你父亲将你交给我,是对我们多年友谊的信任,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同样,你也不能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你一直做的很好,希望以后也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
是。
夜晚回到营地,藤原侨一没有去看夕子,他径直回了书房。
他从不抽烟,可现在心情烦乱无比,他特别想抽一支。
他翻到了宇德在他这儿留的一包烟,拆开,点燃了一支。
袅袅烟雾里,夕子的话、挂尾的话、父亲的话交相反复出现在脑海里。
你的敌人是在战场上,不是无助哭泣的女人和孩童。
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
这不是义务,这是良知……
你不能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
你一直做的很好,希望以后也不要让我们失望……
你唯一的荣誉,就是为天皇陛下的圣战而努力,为大东亚共荣的目标而奋斗!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希望你不要让整个家族蒙羞……
藤原侨一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面前浮现的是他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拼死搏杀的画面,炮声滚滚、硝烟阵阵,他看着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死在眼前,看着手下的士兵死在眼前,这么多人的命瞬间消逝,他却不得不把刺刀插进冲进来的敌人的胸膛,再结束掉一个生命……
饶是他现在成了联队长,成了大佐,不需要每场战斗都拼在前线,可每当他坐在指挥室里,手指划过一串又一串阵亡的冰冷数字时,他知道,这些数字背后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这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怨恨谁。
是该去怨凶残不顾一切扑上来的敌人吗?还是该怨那些把他们送上这修罗场的,衣冠楚楚、永远喋喋不休的政客们?抑或是那个最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人……
他不是神吗?可他为什么不救他们?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营地后门那些支那女人们凄厉的哭喊,她们的脸是那样凄楚,那样无助,和站在慰安所门口夕子的脸庞渐渐重合……
如果是他的夕子被这样……
藤原侨一刷的一下睁开眼睛,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夕子会对他说那么一番话,她是想告诉他,今天他们对支那人所做的一切,明天就可能有别人来对他们做这一切。
初春的夜晚更深露重,藤原推开夕子的房门,看到了一张熟睡的美好面孔。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她就像沐浴在清冷光辉中的一朵幽香的樱花。
藤原侨一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是看着她,他心里就已经感到十分的踏实与满足了。
过了一会儿,藤原站起身准备走,路过床边时,夕子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藤原侨一低头,夕子并未醒来,只是在喃喃呓语:藤原桑,你别…别杀人了,太危险,我们回日本吧……
藤原侨一答应了夕子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要求,他会约束自己的部下,不允许他们滥杀百姓、强奸妇女,有违令者,会严重处理。
夕子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一样绕着他蹦来蹦去。
夕子拉起藤原侨一的胳膊就往外走,满心欢喜道:藤原君,走,我们上后山采蘑菇去,今晚我给你做味增汤。
藤原侨一看着她的模样无可奈何的笑着摇摇头,这一高兴,连敬语程度都降了一级,不过他心底却是无比的开心。
今日他也难得有空,看着夕子在前面欢快地又蹦又跳,木屐踏在山地上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清脆的旋律,藤原觉着她简直就像一个返璞归真的孩子一般可爱。
“藤原君,快来!你看这儿有什么!”
藤原侨一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夕子在一片桃林中开心地旋转着,片片桃花翩跹落下,在她周身舞动着,将她装扮得好似一个林中仙子。
她淡粉色的瞿麦缨纹和服此时已经完全与桃林融为一体,她的清脆笑声回荡在整片天地间,犹如房檐下悬挂的风铃发出的悦耳叮咚声,她的如花笑靥,弯弯的眉眼,似有星辰大海般的双眸,都时刻勾着他的视线,令他定定地看着夕子,眼睛一瞬都不曾离开。
藤原君,你快来看啊!这儿有桃花呢!真美,像樱花一样。
藤原侨一慢慢走过去,他似乎着了迷,感觉到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他一时忘情,不由自主地将夕子拉过来靠在一棵桃树前,固定在两臂之间,闭上眼睛轻轻嗅着她身上的芳香,在她耳边淡淡地道:“到时候,我带你回京都看我们的樱花。”
话说着,藤原不自禁的就要冲着那柔嫩的唇吻去,她应该也是乐意的吧?
夕子急急偏过头,小声道:藤原君,今天…今天其实是我生日。
藤原一愣,恢复了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真的有些唐突,忙松开手,尴尬笑笑:夕子今天生日吗?那我们今晚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晚上,藤原侨一带着她去了上海一家最大的居酒屋过生日。
一同去的还有宇德弘治。他们到时宇德弘治已经坐在位置上和一个艺伎在卿卿我我了。
藤原清清嗓子,宇德这才看到他们已经站在了旁边,赶忙笑着松开怀里浓妆艳抹的艺伎。
带着夕子坐下,藤原给她要了杯加薄荷叶的可尔必思[叁岛海云于1919年创立的日本饮品品牌],给自己和宇德要了清酒。
宇德笑着看向盛装出席的夕子,揶揄道:哟,侨一,什么时候你也对女人感兴趣了,啧啧啧,怪不得大家都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呢。
看着挤眉弄眼的宇德弘治,夕子的脸简直红得就像天边的火烧云,头也低得不能再低了。
藤原侨一扒开宇德弘治耷在他肩上的手,瞥他一眼:宇德伯伯就不该让你来,你就该待在日本好让他时刻管着你。
宇德弘治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是你们藤原家的宝贝疙瘩肉呢,来这儿是建功立业来了,我不一样,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为家族争光,我整日在家闲着就是碍眼,我父亲他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到北极,眼不见为净。
说到这儿,宇德弘治又搂着藤原的肩膀,凑过去两眼放光地问道:我听说上海开了好几个慰安所,怎么样?你去过了吗?
一提到慰安所,夕子的脸简直就更红了,头也恨不得低到桌子下面去。
没去过。藤原侨一没好气儿的说。
怎么没去过?宇德摸不着头脑,看着一旁垂着头的夕子,她,她不是你……
藤原侨一抓起一个大寿司就塞进宇德弘治的嘴里,吃你的饭吧。
几瓶清酒下肚,宇德弘治已经渐渐开始说胡话,他跟藤原聊着聊着就开始炫耀自己来到上海后的光荣事迹,去过什么什么舞厅,见过什么什么舞娘,去过什么什么艺伎馆,那儿的姑娘多么多么温柔可人……
侨一,我告诉你,你别再像以前一样了,你,你又不是和尚,守什么身?你,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是童子身!啊?
藤原侨一满脸黑线,一把捞起喝得醉醺醺的宇德弘治,把他拎了出去塞进了门口等他的车里,对司机吩咐道:去把他扔到黄浦江里。
司机惊恐万分地看着藤原侨一关上车门又回了店里,再扭头看看瘫在后座上喝得烂醉如泥的自家长官,感觉这个任务十分棘手。
回去后,藤全侨一打发走了艺伎,这下好了,只剩下夕子和他两个人,总算清净了,他今天就不该请宇德弘治那个混蛋过来,真是巨大的失策。
他有些尴尬的给夕子到了杯水,问:还吃些什么吗?
夕子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他摸摸自己的脸,脸没什么问题吧,难不成她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藤原咽了口吐沫,问道:怎么了?
夕子把手支在脸旁,笑看着他:我在想你喝那么多酒,怎么不醉啊?
藤原侨一也笑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可是千杯不倒,哪像宇德弘治。
对了,他,人呢?
扔黄浦江喂鱼了。
啊?
让黄浦江的江水帮他醒醒酒,明天再把他捞上来。
真的啊?
看夕子那一副无比担忧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又上当了。
藤原侨一偷偷笑起来,突然弹了夕子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小傻子,骗你的,我哪能真把他扔江里去。
夕子不仅被骗,还被这个人弹了一下额头,今天可是她生日啊。夕子气不过,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谁知藤原一个翻身就要跑出去。
夕子立刻喊着也追了出去。
两人就这么打打闹闹的跑出了居酒屋。
藤原侨一的司机看着他们二人这幅模样,简直感叹幸亏长官没有穿军装,不然肯定是要被军部立刻送进精神病院检查的。不过他倒觉得这样的长官,似乎比平时穿着军装、寡言少语的那个,要更亲切一些。
何止是亲切,他此刻简直就是一个普通快乐的青年,而不是什么严肃不苟的联队长,这大概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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