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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那是来自别人还是来自自己。他想,让宋承过得高兴一点,开心一点,是什么困难的事呢?自己对宋承的影响力那么大,很轻易就可以做到。而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去为宋承做到。
他想他要去找宋承道歉。不论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吵最初是怎么开始的,究竟是谁错得比较多一点,最终又让两人都得到了什么。他现在只是单纯地想去找宋承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拥抱他,告诉他,我错了,你哭出来吧。或者骂我。无论你心里有什么,都不要再苦了,让我一个人来代替你,将所有东西都承受下去。
第 64 章
当一个人的生命被感受为破碎的时候,他应该如何再去生活呢。
宋承现在就好像一片荒凉的废墟,地震了,没有人来管他。他一个人摸索,独自做灾后重建。
你在这世上方一日,他在自己那冰凉幽闭的洞穴中,说不定已经待了千年。
病痛极大地折磨了他,长期食用半流质和不甚精致的住院部餐点,让他整个人瘦下来,站在阳光下,显得飘忽。一身纯白的住院服,被他苍白地穿着,布料边缘的绒毛轮廓,在光中纯粹透明。这城市寸土寸金,住院部楼下有一小块极珍贵的绿地,自从能下床后,宋承就每天都下到那里看看。平常那片除了他和少数几个有闲心的大人,都聚集了一大群小孩子,相互间捉着衣服跑来跑去。有的小孩没有手或胳膊,有的小孩被家长放在轮椅上。
宋承站在一棵珍贵的移植老年桂树旁,细心摸了摸那上面肥厚的深绿色叶子,见周遭一片欢声笑语情景,心中也受到些许感染,轻叹道,“只有没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疤痕。”
有个男声跟在他后面响起,“莎士比亚。”
宋承回身欲走,徐准拉住他,“我跟你读过一样的书,就让你那么不可接受吗。别把我想得太低,宋承,我毕竟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
徐准究竟是风流倜傥,熟知恋爱的各种礼仪。这次来见宋承,特意换了身西装,乱七八糟的胡渣简单刮下,一番修理过后,卖相太好,配上今天a城难得的头顶蓝天和脚下绿地,像个质地优良的花花公子。
宋承不想再来一番唇枪舌剑,刀戈相向。他天生不是好斗的人,厌倦了这种你杀我砍、彼此屠戮的争斗游戏。两个人之间就算现状再不堪,但毕竟从前好过,如今不该是这样。他想这事自己有错,徐准也有错。然而如果非要去计较谁错得更多,那又是一个没完没了、让人心累的问题,倒不如一切都不去计较了。
宋承找了张公用长椅,自己扶着腰慢慢坐下,然后招呼徐准也坐下。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方才别人家小孩给他送的薄荷糖,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嘴里也含了一颗,不忍心拂去别人的好意,刚才当着别人小孩的面剥开了,像个玩具一样,慢慢咬在舌尖吮吸。所以今天才一直没有开口跟徐准说话。
龟毛性格一发作起来宋承就格外难熬,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觉得不这样做就不得体。把右手摊开来,在身旁坐着的徐准面前,露出掌心里几个精致包装的绿色糖果,“呐。”
徐准受宠若惊从那里面摘了一颗,凑近一看是香草巧克力夹心的,嫌太甜,又丢回去,从宋承手上重新取一个。那银白边缘翠绿色的玻璃糖纸oo,滚来滚去,闪着太阳温暖的反光,挠得宋承心痒痒。长期不被外人碰触,身体过分敏感孤独,一个没忍住宋承就笑了。
这怎么居然还能笑了呢。今天这开局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过于良好,徐准受到鼓励,就大起胆子一把反抓了宋承手,牢牢地握住,不让他走开。每次主动开口跟宋承说话,都跟诱哄无知儿童一样,“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吗。”
宋承摇头。他没心思再去猜徐准的心思了。
徐准望着他,四个字,“重修旧好。”
宋承摇头低声说,“那我们从前那些事怎么办呢。”
徐准问,“哪些事?”偏头瞧了瞧宋承在温暖阳光下的白皙脸色,主动进攻道,“宋承,你看我这么笨,情商又低,永远猜不透你。你不说出来,我就永远也不知道是哪些事。”
宋承再次摇头,此时他发现徐准说的有道理。自己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当一个人自己遭遇的不幸,或自己无意有意间亲手造成的不幸,远远超出了这个人自己的情感定义能力和道德审判能力,这时候,语言也无能为力。
“徐准,从前我是个特别有坚持的人,对人生有态度,对事物有价值观,然后还按着那个价值判断去要求自己,甚至去要求你,要时刻正直、善良、有正义感。可是现在我不能了,我被我困住,只清楚自己一个人内心的感受,然后被强迫按那样的感受去做事。有时我伤害别人,伤害你,可是我没有办法,痛苦在驱使我,让我没有办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的,”徐准握住宋承手说,“当年我也有过这样的无力感。人生就是这样,让你苦痛,让你改变,让你在一些事的选择上,与其他人预期有所不同。别人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去走大家都认为你应该走的路。可是你就是要做出这样的事,就是无法走上那条正确的路。因为这是你的人生,因为你所经历过的一切,组合起来与众不同,要理解你,他们必须将你所经历过的原样体会一遍,而这并不可能。”
宋承摇摇头又点点头。徐准的话让他感到苦涩,连舌尖的糖都不能化解。他双手交叉,望着前方,感叹道,“所以人永远都这么孤独。终究是没有人,愿意完全站在你的立场上去想。”
“可是我愿意!”徐准说,“你如果做了错事,别人都可以去指责你不正确,就我不能。因为我们俩之间,是这世上唯一的一对一的爱情关系。要是连我都不愿意彻底地为你着想,不愿意为你放下自己的自私和执迷。你做了让我不能接受的事,我首先想的不是去询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仔细盘查出你的痛苦。而是首先想着去评判你,进而指责你,背弃你,与你争斗。那还要爱情做什么?”
宋承无表情听着,眼里有些不对劲,是真的被感动到了。泛起湿意,然后又很快被镇压下去。这些话,他从前,是多么渴望能从徐准口里听到,如今在自己最不期待,最不意料的时候,却猛然之间听到了。这真是造化弄人。难道非要经历这一番风风雨雨,一个人才能真正成长。
宋承情绪波动,徐准便陪他安静待了一会儿。宋承又道,这回声音里面润泽好听多了,还隐隐有种高兴,“原来我们还是能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好好说话的。”
“是啊。”徐准附和着说,然后努把力,让自己声音也尽量欢快壮实起来,问,“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吗?我今天来,是因为我在前几天忽然发现,我一直忙于责怪你,指摘你,而有一件事,我一直忘记了问。”
宋承头一回把头转过来看徐准,眼神有些发愣。
徐准便离开长椅,跪地到宋承身前,跟求婚似的,专注看宋承,认真问道,“宋承,你痛苦吗?这次受伤,很深切地伤害到你吗?”
宋承嘴唇微张,愣了很久,而后才慢慢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痛苦。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
稍后闭上眼,有些疼痛地说,仿佛这些字,是一笔一画从自己心里面抠出来,“连你都不来问我。”
“……是,我没有来问过你。我只会无休止地任性,和你吵架,在你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最需要我的时候,不让你依靠。还摆出一副,比你更受伤更委屈的姿态。”
“宋承,我懂你那天说的话的意思了。我对待爱情,终究还是不够成熟,还没有成长为可以让你放心交付一生的男人。”
说完这些徐准低下头,把手搭上了宋承腿,作出一个宗教上的祈祷姿态。两人在长椅这边窝成一团,从远处看,真的看不出这俩在做些什么,只觉一片和谐。
可是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画地为牢,将彼此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是什么感觉。风轻吹过,只听宋承微凉的声音,叹息着叫了声徐准的名字,然后慢慢说,“徐准。你不知道,刚从昏迷中醒来最黑暗的那几天,我躺在病床上,想,要是有人肯来问一问我的感受,那么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可是如果一直没有人来,那我也只好和我的爱情分手。从此以后,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不可以。”
宋承把有些扭曲,并不那么轻松的眼神重新投回到徐准身上,俯视着跪在面前的他,有些求救般的说,“徐准,这些你真的懂吗?”
“我懂……”徐准很艰难地说,要说出这些话,跟逼他从嗓子眼里呕吐效果差不多。“我和你吵架那会不懂,是最近这几天才懂。”
“可是我们不分手好不好?不能分手。分手了,你以后就真的连个责骂或者发脾气的对象都没有了。”徐准重又牵起了宋承手,千般温存,细心劝慰。
宋承叹口气,仔细想一会儿,发现彼此间最主要的隔阂已经消除了。而目前最大的困难是懒,懒得去想。便把手抽出来道,“其实也不是你的错。我太骄傲了。我们俩彼此都有些很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愿放下你的自我,我又何尝愿意放下我的固执。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藏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个十分矜贵的人,等待着你来关心我,等着你自己去发现我所谓的苦衷。可是原本我就没有那么矜贵的,把自己放得太高了。又不是什么王子或者公主,哪来这么高的身价呢。”
“你就是我的公主!连我都不愿意去关心你,你对我感到绝望,当然是很正常的事。”徐准瞄到希望的苗头,趁热打铁匆匆表白道。然后发现表忠心表得太赶了,说漏嘴,赶紧咳嗽一声,做止损。“当然,从身材来说,是王子。”
徐准那么热切,宋承被他逗笑。他今天真是破天荒心情好,笑得特别多。其实主要还是人本身想开了,不愿在任何事上纠结自己,或者让别人难受。
哪怕过去有伤害,有错误,也愿意大方承认,然后从错误里吸收。
谈了一会儿发现旁边好几个大人都以看同性恋的怪异眼光看他们。宋承平时跟徐准相处,从没觉有什么不自然的,这时才反应过来。匆匆拉徐准起来,给徐准拍膝盖上沾的草渣和泥灰,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又把自己当公主了?你这样跪在我面前,我都没有阻止,真是对不起,我像个女人。”
徐准一把按住宋承肩膀,眼光里闪烁着非同常人的热情,就着俯身姿势,神秘兮兮道,“女人就女人,你不愿意去当,那就我来当。反正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咱们今天,必须有一个得当回女人,把这事给办了!”
那东西形状在徐准裤兜里鼓得特别明显。宋承一下子就浑身都不自在了,热潮席卷而来,他感觉这一刻全世界每一个人都在盯着他,盯着他跟另一个男人昏天黑地,甜言蜜语,没羞没臊,谈论戒指,指环,感情,谈婚论嫁。甚至根本都害怕去看徐准,他侧开脸,胡乱挥舞两手,一把阻住徐准试图从兜里把首饰盒掏出来的手,“徐准,你别这样……你,你做什么。快收回去。”
第 65 章
两人在草地上毫无尊严地扭打了一阵,旁边大人小孩围着他们指指点点,最后把保安给招来,挥舞电击棍,匆匆结束了这场光天化日之下骚扰住院病人的闹剧。宋承的护士也下来了,搀扶宋承上楼,回房给他做腹部按摩。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性感的运动。至少徐准戴着墨镜,以家属身份倚靠在门边观看时,觉得自己莫名有点心跳加速。
护士清理干净了按摩膏,擦干净手,收拾完工具箱,交班出去吃晚饭。在此期间徐准也下楼,找了外头一家好些的餐馆,打包米饭和目前宋承能吃的几个热菜。待宋承捂好衣服,准备下床自己慢慢踱去住院部食堂领晚饭时,徐准刚好推门进来。
关上房门,把宋承床边附的折叠台拉起来展开,把一盒盒颜色清亮的外卖食物摆到上面,主动为宋承摆好了碗和筷子,“吃吧。”
宋承就一句话也不多说,默默地爬回床上去捡起餐具吃起来。在这种时候推拒或者废话都不正确,浪费食物而且还矫情。
吃到一半,等估摸宋承胃里填了些东西,不会太饿的时候,徐准坐在一边陪护椅上轻声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真要跟你求婚。”
宋承舀汤的手一抖。
徐准把那应激的颤抖看在心里,过了一会儿,声音同样也是很低,渣渣地说,“我改主意了。我偏不求。”
徐准说,“我得把这盒首饰,和那句话,一起留着。好让你时刻提心吊胆,七上八下,好让你吃饭睡觉上厕所也不得安生。我得让你记住,我才是在未来,要把这首饰套到你手上的男人,而你永远欠我一句,我愿意。”
说完还倾身执起宋承搁在床边的那只手,跟个真的花花公子标准情圣似的,在那无名指空缺的位置上,吻了一下。
宋承的汤哗啦一下,洒了很多,洒到餐台上,和他原本洗得异常干净的病号服上。他跟触电一样,把自己被徐准吻到的那只手收回来,那沉默寡言,而又躲避肢体碰触的架势,有如在一瞬间患上自闭症。
徐准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凑过去,把宋承两手拉开,把筷子和汤勺重新塞回他手上,“傻了?”摸摸宋承额头见没事,又命令道,“接着吃饭。”
他这番言辞其实是针对刚才宋承那副死命抗拒婚戒的样子,找回一点面子。然而听在宋承耳内,又是另一番感受。宋承木着脸,面无表情,把饭一口口继续吃完,细嚼慢咽。徐准跟超级电灯泡一样的目光,就在一旁死死盯着。原本宋承是想着要问徐准吃过晚饭了没,碍于气氛所限,这时也再问不出口了。倒是等他放下餐具,徐准主动问了一句,“吃好了?”得到点头以后,态度很自然地把宋承剩下的饭菜一样捞了点,米饭全捞,一并都赶到旁边一只空餐盒里,狼吞虎咽下肚。
解决掉晚饭问题徐准出去丢垃圾,回来帮宋承开窗通风,又扶他到卫生间,洗手漱口。终于忙活完后,两人什么也没干,就回到病床旁,一正一侧相对无声坐着,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坐了大概十来分钟,等太阳光渐渐散下去,屋子变暗起来。徐准发表感想,“其实我就在这陪你坐上这么一会,也挺好的。不知道以前是着了什么魔,鬼迷心窍,偏偏就最害怕到这个病房里来找你。”
宋承喉结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其实他想告诉徐准,你总是有这么多害怕的事,好像我是什么很可怕的恶魔,可是我又不会吃人。
然而这种话终究是包含了责备性,太过严苛。他不想对徐准说出来,否则便显得自己仿佛时刻在审判徐准,正常的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宋承的不自在和不自然,徐准终究不是脸皮厚如城墙,他还不想因为自己,而害得宋承一夜不能安睡。那就太不人道了点。在房间来回踱步一会儿,最终道,“那我明天再来。”然而走之前还是有些心意未了,“宋承,我能问你最后一句,为什么你在前一阵,忽然要跟我提分手吗。”
宋承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道,“你想要听真话?”
徐准点头说,“说吧。”稍后补充一句,“什么我都能接受。”
那宋承就点了点头,准备说了。没想到一开口是个问句,“为什么不可以分手。”
既然徐准要真话,那他就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我是正常地和人在谈恋爱,那我也就可以正常地和人提出分手。无论那个人是别人,还是你。徐准,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不再是你记忆里那个有着无穷感情与无尽耐心的老师,我做过错事,受到了教训,明白了一生一世不好得到,而完美的爱情几乎不可能。你为什么认定我不会改变呢。经历过了这么多的失败与挫折,一般人都早就应该已经从童话里醒来,而且学会了要放低标准。”
标准线再低,至少也应该要保证自己能活着。如果爱徐准爱到有一天连命都会丢掉,现在为徐准死一次还不够,以后感情破裂,甚至还有为徐准自杀的危险。那么还不如现在就提分手。宋承虽然是心甘情愿为徐准犯贱的,可也只能贱到这个程度。更多的,要以爱之名拿命去作践,他头顶还有对他饱含期待的早逝父母,他舍不得。
徐准望着宋承,那震动的身形有如承受打击。低声道,“原来这才是惩罚。”
过会,浑浑噩噩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把手回头又说,“宋承,我很后悔毁了你有关一生一世完美爱情的期待。”
这世上确实是有一些很天真的信念,与很天真的感情。一般来说所有的天真都应该被嘲笑。可是当有人愿意对你付出这样一种天真,你作为被选中对象,若像旁人一样去嘲笑它,轻视它,甚至出手去毁掉它……不要这样做啊。这是一种罪孽。
镜子破了也许还可以用胶水修修补补重新粘回来,可是有些最美好的东西,一往无前为另一个人付出一切的勇气,孤注一掷为另外一个人等待一生的决绝,坚信自己会与爱人相守一世的天真,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回不来。
一样为你从前所丢弃过的东西,你把它扔在地上,踩在脚下,埋在尘里。多年后想念起它的好,原路返回去,拾起了它,还指望它和最开始一样光洁耀眼如初。这世间没有这样如意的买卖。
是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让那些自以为受上苍宠爱的幸运儿意识到,他们并不享有高于其他人的特权。这游戏很公平,命运有赠与就有回收,直至最终,收回一切。
没有人可以一直得到。你总要失去一些东西的,无论你是谁。
而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
第 66 章
徐准的离去带给宋承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忧伤,其实他是想对徐准说,不是,这一切都不是你毁掉的。你那时还那么小,终究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是我自己,软弱自闭,纠缠不清。做下了这么多不明不白,糊涂的事。
分手亦不是惩罚,就算是惩罚,罚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机会,将这些话亲自对徐准说出口。
一两分钟后,徐准折回来,匆匆推开房门,“宋承,我不管你过去怎么想,现在怎么想,以后又会怎么想,你想的太多了,我管不了。然而你再难过,那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而已,不是我们这几个月以来,在一起所过的,实实在在的日子。我只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很愉快,非常快乐,快乐得像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一样。我也自信这半年的交往,给你带来的,决不只有痛苦。”
“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这一两年来,我借口工作忙,做下所有的事,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今后能有时间,能和你更好地在一起。”
说完这话徐准匆匆就走掉了,再也没有回头掉转来,看一眼宋承当时脸上的表情。
这之后a城天气都很好,徐准每天如约前来,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再也没有摆出那么多逃避的借口和理由。他这么积极献殷勤,送饭煲汤帮宋承洗衣物洗澡。反倒让宋承渐渐不安起来。这心理有点难于描述。
他就好像,一个一辈子从来没有闹过事伤过人的良民,有一天,忽然忍不住重重地伤害了别人一下,之后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犯下了罪。随时间越久,便越觉得自己犯下的罪状深。
他也不晓得自己提分手这事伤徐准究竟有多重。前一阵徐准一直在跟他吵架,成天把他气得饭也吃不下,根本空不出心思去心疼徐准。然而现在徐准改变路线,在他面前陡然装起二十四孝来,宋承便不知该怎么办了。
前一阵两人间弥漫的那股你死我活的火药味,如烟云消散。徐准忽然软了,宋承也就只好软下去。觉得,终究还是自己不正确,伤害了人,做错了事。这几天来,慢慢变得会看徐准脸色,有时还会主动留徐准,在病房内多坐坐。
天气转凉,夏天快要过去。病房内哪怕不开空调,也渐渐能有个宜人的温度。两个人仿佛再次有了默契,在病房里一块待着,守着那安安静静滴滴答答的岁月,也能品出一种无言的美好。大概都实在都不想再闹腾什么了,都想要安定下来,只盼有个机缘,能让这一切喧嚣飞扬的尘埃,都就此落定。
徐准工作上的事还是挺多,虽然时常来看宋承,可也不可能为宋承做到事必亲躬。然而现在对老师的重视又上了一个台阶,所以哪怕宋承已经快要出院了,派给宋承的特别陪护,又让徐准给多请了一个。
后来bbc有一个采访,经视频网站传到国内来,在网上吵得很红。新请来的陪护发现自己照料的是个名人家属,主动从自己平板电脑上翻出来,给宋承看。视频不大,可是平板画质清晰。采访者和受访者都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对答如流,很能给人以两人都学识丰富、涵养深厚的好印象。如果受访对象不是一两个月前,刚刚因艳照门而闹得满城风雨的徐准的话。
采访是在去年完成的,bbc爱好做中国专题,这种纪录片堆积成山,有徐准的这一集,直到最近才播出。从录像里可以看到徐准的英文很得体,口音偏英化,端庄大方,丝毫没有美语的油滑,最重要的是遣词造句十分优雅,与学者出身的中国史学家主持人,相谈甚欢。和国内媒体所塑造出的毁誉参半才子形象略有不同,在bbc的镜头下他异常单纯:机智,有观点,有幽默感。热爱自己所做的事业,而且还开朗健谈。
两人在法国一个小镇录像,吹着海风漫无边际地闲谈。那时应该是徐准刚参加完了一个电影节,他的作品被选中做开场电影。主持人便就徐准的那部开场作品聊了几句,之后两人花近半小时时间,简单回顾了一下中国自上世纪20年代以来的影像史,以及近30年来,中国电影在海外市场所取得的一些成绩。前面绝大部分都很学术也很平静,除了让人粗略知晓一下徐准确实是个专业上的优秀青年外,没什么爆点。真正让这段视频在国内飞速蹿红的,是最后五分钟。
当谈到最末,和徐准已经发展成某种哥们关系的主持人随口问起他未来有什么拍摄计划,徐准回答说,没有。主持人很惊讶,问这是否意味着他要在不久的将来结束自己的导演生涯,徐准说是。主持人在一开始是把徐准当作未来十五年内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来介绍的,此时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答案,难免要接着问一句为什么。徐准想了想,对主持人说,因为一个人要专注于自己的感情。
他要是拍了电影,就没办法再去爱人。
生活状态、作息时间、周边环境,以及新闻舆论对自己私生活的破坏,徐准从各个方面都简单论证了一下,为什么做导演会对爱情产生妨碍。最重要的是,他说,拍电影的人,需要往一部电影里投入自己所有的时间、感情和生命,要在那一段时间里完全将自己掏空,投入一切心血,去拍摄一个无生命的物事。而他现在已经有了专心所属的爱人,要是再这样下去,对他爱的人来说,太不公平。
语言的气质不同,国语偏沉郁,讲起爱啊,感情啊,生命啊,这些词,会有种尴尬的虚假感。而英文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为爱和家庭奉献,一切以家庭为中心,这在西方是非常受追捧的价值观。主持人听完徐准这一番话后,虽然仍有疑惑,但也不吝对徐准流露出理解,最后礼貌地与徐准握手,结束访谈。
不得不说,华语网民确实是在八卦这项技艺上有着非凡的才能……这视频红了。而他们只需要对比一下采访时间,以及徐准那些艳照小黄片的拍摄时间,再搜罗一下徐准绯闻艳事集中出现的年份,关于徐准近几年来的私生活,就能得出一个非常纯情的结论。一时间,各种真爱论又冒出头来了,娱乐圈知名花花公子改邪归正,确实是个足够吸引人的好桥段,大家给徐准做了整整三页思维导图,将徐准从古到今的绯闻对象一一罗列,再一个一个作猜想与排除,力图以专业的娱乐精神,严肃的八卦态度,搞清徐导真爱,到底何方神圣。
对娱乐圈心存幻想,颇有追星族气质的年轻陪护,自从上次在病房内偶遇了徐准一回后,便特别喜欢缠着宋承问问题,“宋哥,你觉得徐准帅吗?”这,这叫宋承该怎么回答呢。“他……”宋承仔细想了想,搁下手中水杯,颇有些为难地说,“他还好。”
“怎么能叫还好呢?”陪护生气了,“从前我妈在电视上看到了徐导演,就说这小伙子长得特别好。不像那些男明星,整容整得不像中国人,也不跟娱乐圈里其他人一样,喜欢穿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而是我们中国人最喜欢的,温温和和,周周正正的那种帅。您不知道,徐导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西装,差点引发我们大学时候女生,集体制服控了哎。”
“只消看第一眼就知道,那是有钱有本事,可靠又混得开的男人。最适合让丈母娘招进来当上门女婿了。而且这回,我终于借给您做陪护的机会,见到了真人,没想到真人居然身高这么高的,更加分啦。”
宋承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以粉丝心态,在他面前,对徐准发这种花痴,觉得非常有趣。不禁好奇问道,“你真的觉得他很好,就算前阵子,报纸上登了那么多不利于他的新闻,还是觉得他好?”
陪护笑了,“哎哟喂,宋哥你是想说艳照门了吧?您可真文雅。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连这种词都不敢直说出来。”把宋承一通犀利数落完了之后,又道,“其实我们普通小老百姓,哪能有机会真辨别出,娱乐圈里这些名人,到底哪个好,哪个不好。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宋哥你一样,能和徐导演沾亲带故。社会上信息这么不对等,还不是报纸上写什么,电视上播什么,网络上传什么,我们普罗大众就信什么。只不过我个人比较喜欢徐准,在影视圈那么一大堆人里面,觉得他最合眼缘,所以报纸上说他好话,我愿意听,说他坏话,那我可以选择不去信啊。”
脑残粉也有脑残粉的萌点。说到兴起处,陪护整个人被那种纯情小粉丝的特有的光所照亮,非常可爱。一个人能这么纯粹地去欣赏和喜欢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她喜欢,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看得宋承整个人精神一振。
他想,小陪护说得对,徐准确实是很好很好的。这么久以来,自己就像是一个黑暗的泥沼,用往事困住徐准,把两人朝泥潭里越拖越深,直至两个人都窒息。原来在外人眼里,徐准也有风采这么卓然的时候,徐准原本也可以,一直这么光彩夺目下去,丝毫不必被他勒得死死的,跪到他面前来,做那个永远负疚的、痛苦的、不断受虐的男人。
第 67 章
徐准戴着墨镜和鸭舌帽推门进来,破天荒撞到宋承在看电视。电视上放的,正是他那些桃色新闻。名人带色视频流出是极其低俗的恶性事件,广电发了明文,不准将其直接作为报道对象,但各电视台为了争收视率,仍然孜孜不倦地做着各种擦边专题,这一集娱乐新闻就花大力气,把疑似入了徐导集邮册上的那些明星,一一数了个遍。
宋承被护理陪着,做简单的康复运动。所谓康复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