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城月
周寻喜欢鸟。
陈羽眯起眼睛,望着地面的跑道灯缓慢降落,没来由地想起周寻。她喜欢什么其实早就不重要了,想起也只是想起。心从开始会尖锐的刺痛,到后来沉闷的钝痛,如今早已变成高空转瞬即逝的一阵风。除了一刹那的空茫以外,连悲哀的余音都不再绵绝。
飞完这班,保持最后的耐性交接完手续,疲惫像潮水一样吞没看似光鲜的制服。昼夜颠倒和无数次重复的起落早就使陈羽失去了当初的新鲜感,他随手解开领带,和机组同事寒暄几句,慢慢地拉着箱子找到自己的车。
陈羽不喜欢住酒店。只要回到乌城,他是一定要回自己的家的。即便回到家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家会诚恳地维持他离开的样子。
不像周寻,他想。
周寻说离开就离开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今天想起周寻的次数已经超标了,他严厉地在心里斥责了自己。早就成为过去的过去,他不强迫自己忘记,但决不允许自己沉溺。
深夜的乌城车辆寥寥,红绿灯已经变成不断闪烁的黄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羽已经是现在的陈羽。他光鲜、多金,在乌城拥有自己的大房子,甚至还有以前不感兴趣的好车。
多的是朋友问他的航班和减价机票的事,还有不少新入职的小空姐喊他羽哥,他很久都没有再为自己笨嘴拙舌的社交能力而烦心了。
他是成功的陈羽了,在所有意义上,他都已经飞的够高了。陈羽同一架架“铁鸟”一起工作,自己也逐渐如同钢铁铸就,缜密而冷静。
今天可能确实想起周寻的次数太多了。倒在床上,陈羽久违地不想控制自己的思维,搜索起了周寻的微博ID。
陈羽猛地坐起身子。
熟悉的麻雀头像后面,跟着一张更加熟悉的照片。
自己家附近公园的长椅和月亮,周寻说,乌城的月。
人别后,月圆时,信迟迟。
十五岁时,月亮,是陈羽和周寻两个人的月亮。
陈羽把小小的按键手机放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咔哒咔哒”的按键声也追不平他的心跳。
180个字删删减减,要写当天的作业、明天的天气、一起回家路上当面说不出口的脸热,最后勉勉强强挤进去一句,“记得看月亮。”
十点半一起看月亮,是小孩子才会珍之重之的约定。天空中只有一轮月亮,也只有一个陈羽、一个周寻。
这世上确实只有一个周寻。
周寻不是那种要坐陈羽后座的姑娘。
她自己有自己的山地车,要调最大档位,要呼啸着穿过车流人群。陈羽跟着她追逐风的声音,也在她懒洋洋的时候让她抓住自己的胳膊,带她招摇过市。
她会在路灯下踮起脚就揽住陈羽的脖子,她会牢牢地牵住陈羽的手,她也会在天台上给陈羽一个夏日的吻。
十五岁时,周寻就像她爱的鸟儿,体温恒温四十二度,热烈、自由、时时都会张开翅膀。
陈羽更像托着她的风,温糯、包容,同她一起扶摇直上。
陈羽偶尔抚过左臂,笔尖划过的刺痒已经遗忘,但却好似总能看见周寻写下的她的名字。
陈羽整洁到教科书从没有折角,干干净净的校服挽起来,手臂上是周寻的涂鸦。陈羽模糊地晓得自己被宣示了什么,也根本不想反驳什么。
他当然喜欢周寻,就像周寻热烈而澄澈的喜欢他。
为了讨周寻开心,他假意给她梳马尾,换上自己买给她的新发圈。
周寻喜欢吃口香糖,他比广告商更早想到在糖衣上写下几句鼓励她的话。
周寻喜欢吃橘子,他把母亲榨好的橘子汁换给周寻。
周寻懒得剥干果,他在午休时间一点点剥好,揣在周寻的校服口袋。
周寻喜欢听他唱歌,他为周寻唱遍了他会的歌。
陈羽一言不发,但像每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一样,牢牢记得周寻的所有喜恶。然后云淡风轻地陪在她身边,任由她闹。
陈羽想,周寻能追到自己,其实是因为自己一直都让周寻追自己吧。
可能太轻易了,周寻飞翔的时候忘记了他这阵风,就那样远走了。
十五岁的周寻有着异乎旁人的执拗,那时陈羽就该想到,周寻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姑娘。她比起熨帖的温粥更像一碗热辣的汤面,所以才会在母亲看到两人交换的日记,给周寻打去电话之后,若无其事地仍然在路口等他。
陈羽记得那本日记,比当时的他记过的每本笔记都要厚重。笔记是自己一个人学习的过程,日记则是他和周寻话费捉襟见肘后,写下的货真价实的情书。
周寻还会在日记里画一些儿童简笔画,絮絮叨叨地跟他讲前后左右的故事。陈羽通篇状似老成地聊人生、未来,解答周寻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周寻从不吝惜笔墨描写对他的喜欢。
在周寻的笔下,他的蓝T恤是夏天的颜色。
她惊忙地在补课的雨天给他发去短信求救,即便没有伞,陈羽也按时在门口等她。
那天的雨急措,像他们日后突如其来的分崩离析一样毫无预兆。
陈羽踏着水给周寻捞出她的自行车,陪着她骑过漫水的街道。两个人湿漉漉的打闹,没伞的周寻像得了世界一样欢欣。陈羽那时还不懂,周寻也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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