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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继而想起不知何时,夕阳西下,沙漠尽头,归青俊满身血污,缓慢却清晰,对他道,还是该告诉你,你果然是有一个弟弟的。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可惜没机会告诉他了,叫“我妈爱俊”。
又是这个笑死人的名。
此一刻的付云中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
直觉深处,即将破茧而出的什么,叫付云中一阵寒,一层汗。
重霄却是轻笑了。
他不收、不退,更是贯注三分剑气,直抵裂隙之处!
见此,付云中不由一惊。
裂隙受力,愈加承受不住,转眼嗑嘣而断!
却是随着重霄贯注之归云剑气,不是断去一截,而是断剑再次一断,变作两截!
两截断剑,随剑气遥指,自跌落之时回旋而起,闪着蓝虹,交错而过,直袭付云中执钩双腕而去!
一时急变,付云中当即回手,手中却是一轻。
重霄已扔却追云,紧扣镰身,抢夺玄钩!
玄钩笨拙沉重,此时此地,断剑已至,付云中自知无法,断然放手,足尖踏地,后退腾空。
果不其然,重霄抢过玄钩,空中挥舞一周,追着付云中腾空身影拦截而去!
付云中已有所料,自然是足以躲过杀招,再夺兵器的。
可双手空空,腾身虚无之时,心头似也在这太不恰当的关头,莫名随身而放松、放空了一瞬。
不知何时,纱幔之间,琴音袅袅,一个美得寻寻常常,海枯石烂的阿姬曼,郑重如叹息,道,我也有一个儿子。曾经,你的父亲饶过他一命。而也只有你,能再饶他一命。
战栗般的一阵激流直窜脑海。
最后一道铜扣,终于连上。
原是如此。
付云中,竟笑了。
笑得勾唇,闭目。
笑得重霄亦是一惊,睁了双目。
付云中想,他,可是真入了魔障了吧。
不但勾唇,闭目,更是不躲、不闪、不退、不避,任由重霄手中玄钩,直刺脊背,没入身躯!!
血珠长溅,串作一条颗颗饱满,鲜艳夺目的红珊瑚珠链。
重霄惊得手腕一抖,连兵带人扯过,出手扶住付云中身躯,才不致眼见付云中跪倒在地。
付云中仆在重霄胸口,方想开腔,先自咳了重霄满衣襟的血红,点点片片。
重霄皱着眉头,开口想说什么,复沉默。
还是付云中勉强站着,又咳了会儿,才满目苍白着微笑道:“你赢了……”
重霄摇头苦笑:“你这又是哪出。”
付云中顺了顺气,缓缓继续道:“你母亲以命救过我,我算是还个人情。更重要的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情,我得替他还。”
重霄不解。
付云中呵呵笑:“你错了。你爹知道你的存在,他心里有你,自你出生,便承认你了。他还给你取了名字。你的真名不叫重霄,是叫欧玛尔俊。”
重霄霎时双眸震诧,半张着口,怔怔看着付云中,悸悸不能语。
“太可惜,我本可早些告诉你,只是一直以为自己听错,记成了个笑话。”付云中说着,吃力抬手,拍拍重霄的肩,“他承认你的。他是爱你的。不是以归青俊之名,而是以本名付俊,来冠了你的名。不关归字姓,青字名,不关云墟恩怨,承认你,虽然在沙关城头那一眼前尚不确定哪个是你,就是他欠了一辈子亲情的儿子,欧玛尔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章
重霄看着付云中的笑容。
重霄想,此一刻付云中的笑容,如烟如画,桃红柳绿。里头仅剩的那一些些冰雪未融的影,又有何干,再加璀璨,照旧江南。
好半晌,重霄才深深吸气,道:“你以命输我,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名字?”
付云中咳了咳,想想是,想想又不是,叹一声,继续道:“哎,如今,你赢了我,算是完成多年夙愿,以往恩怨,不论源自何人,皆一并勾销了吧……”
正说着,未及听见重霄回话,忽听见身后远处,轰然大响!
二人同时望去。
天元楼,终也倾圮,撞入云墟城墙一侧。
风来,拂去尘埃。
血幕四合,人声寥落,断壁残垣。
再暖的夕照,也温热不了这格外的萧索和恢弘。
云墟城,终是彻底毁去了。
阵阵震动,沿着山川溪流,继续渐次传来。
本就被两人剑气扫荡得沟壑遍布,面目全非的山崖随之不断颤抖,地裂蔓延,烟尘四起。
再过一会儿,此处,连着对岸山崖之上的葬剑冢,都将与云墟城同葬了。
心有灵犀,几乎相拥着贴靠一处的付云中与重霄同时轻笑一声。
“毁了。”
听见重霄此一句,付云中“嗯”了一声,回头,对上重霄深沉眼眸,才知重霄说的不仅是云墟这座城,还有付云中这副皮囊。
如今撕扯付云中皮囊的,不止是玄钩定命,还有归云剑气。
尚在世者,除了守冢人,怕是没有人比付云中跟更了解归云剑气之横、之烈。
不论是来自玄钩,还是重霄。
点点渗透,丝丝侵入,寸寸割裂,沁浸了付云中一身冷汗。
付云中倒是嘻呵,一口气一口气慢腾腾道:“不打紧。我家崽子聪慧,早知我不会与他一道活。其实,自打重归云墟,我便没有活的打算。最后亲眼见着云墟毁去,哦,还能和你痛快打一架,已经赚大了。”
重霄点点头,道:“你早有决定。一路走来,即便不受我这一击,你也活不了多久。”
付云中笑,默认。
重霄继续道:“所以方才一战,你才敢全力放开。不是因了你不怕死,而是即便方才你不主动输我,即便胜的是你,也会在最后时刻,将胜利送与我,代我去死。”
付云中苦笑了,还是默认。
重霄深吸一口气:“我不认可。”
付云中一声“啊?”,扯了伤处,嘴角溢血,一阵头昏眼花,再说不出话。
重霄一手抱紧差些又要瘫倒的付云中,抬头,看一眼付云中身后,自云墟废城疾奔赶来的身影。
付云中是看不见,也听不大见了。
只能在昏沉中听见重霄的声音回响般道:“其实与你一战之前,我也不知我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
说着,重霄始终执着玄钩的另一手猛然使力,往后一拉!
撕裂皮肉,穿透心肺,顶出肋骨!
麻木钝感,付云中亦是在灭顶激痛中顿时浑身紧绷,闷声眦目咬唇,分不清嘴角流下的是浊血,还是被他咬出的鲜血。
镰刃尖端自脊背穿刺、穿入、穿透付云中胸口而出!
鲜血浸透付云中墨袍、银发,滴滴滚落。
身躯激颤,被重霄支撑着半站,垂头缓了好一会儿,付云中才稍回神智,虚弱得说不出话。
半睁眼,付云中想,这是他疼得眼花,还是冷汗盈睫,晃了视线。
为何隐约瞧见,一道盈盈的碧色光芒,自他胸口滑落。
却是实在一声重量,落入重霄放开玄钩,抬起接住的手掌中。
耳边传来重霄飘渺迷蒙的语声:“……青云玉令。”
付云中听不清晰,还是听见了。
好一会儿,怔住。好一会儿,骤而睁眼!
勉力眨眼,想要好好看清重霄手心这块不知何来的东西。
一打眼,青泪如诉,凝结掌心,温润光华,于鲜血遮蔽间一刹夺目。
整块极上品长方青玉,大半巴掌大小,边无镂刻,毫无缀饰,已是至宝,仅顶端镂空一孔用作穿绳。
中央阳刻而出一字:“云”。
笔力遒劲,刀法如流,不事雕琢,飒爽入骨,于揽风送雨间刚柔并济,豪气干云。
付云中睁大眼。
如何不认得。
少时,总是佩在归青俊腰间宝物。
真是自第二十九代青尊归青尘之后代代交接,与“追云神剑”同为云墟第一人的随身信物――“青云玉令”!
方才还以为被玄钩定命戳出了肋骨,原来掉出的不是骨头,而是这块青云玉令!
“怎……”付云中一字出口,疼得连连咳嗽,差些干呕,浑身痉挛,煞白唇色,目光仍是紧盯玉牌,丝毫不放。
“沙漠之中,混战之时,我趁众人皆被你吸引视线,凭借轻功靠近青尊身侧。说来不敬,我并未在他身上发现青云玉令。就在想,或许,便在你身上。”重霄手握玉牌,微笑得似是终于得了最后一个有待验证的答案,“果真了。”
付云中怔神间,忽想起曾有数次,江见清按着他胸口处,皱了眉头道,上头好像有个“云”字。
那时候的付云中总是忍笑道,丹尊大人,本云墟恶叔的排骨快被戳青了。
“这便是了。追云剑不是人人可取,玉令却是。青尊为防玉令落入他人之手,引来诸多事端,或者……他本就,早已将第四十一代青尊之位留给你了,没人可以跟你抢,谁都抢不走的。” 重霄继续道,语调感伤,“再或者,他将玉令藏在了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是在送你一个没有青云玉令,没有重明云墟的未来。送你一个,拥有自由的未来。”
这一回,轮到付云中双眸震诧,看着重霄,悸悸不能语。
十二年前,被归青俊藏于重明巨尸之中。黄沙漫漫,独自醒来,满身血污,各处创伤,竟是不察,原来胸口伤处,多了薄薄一物。
“有句话,我倒是要还给你了。他,也是爱你的。”说着,重霄轻轻笑了。
高冠银发的男子,骤然浮现付云中眼前。
不由分说,形容饱满,背后青天黄沙,周身长风万里,从未有过的真切。
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个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的微笑。
开口。
付云中终于想起来了。
归青俊开口,对小重明道,今日之后,不再有重明了。若你能活着,便去做回你的付云中吧。
付云中。
归青俊的本姓。归青俊自小为他取的名。
许久,付云中终于松下眼眸,艰难一笑。
原来十二年前,归青俊便送了付云中一个选择的机会。只是付云中选择了重归。
此刻付云中笑得算是极轻,极慢。
笑得眼底仅剩的那一些些冰雪未融的影,一霎烟消云散,冬尽春来,真真正正,十年梦醒,一夜江南。
“好。”付云中动作迟缓地点头,开口,“嗯。好。”
“如今,我也得了我所追求之物了。”
闻言,付云中看着重霄手中青玉,道:“就……这……?”
语声低弥不清,重霄听得懂,道:“不全是。还有另一样更重要之物。”
付云中皱眉,目光混沌,寻找重霄双眸。
重霄轻道:“我说过,归青俊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却不是我最喜欢之人。”
刻意压低的语声,付云中本已耳边蜂鸣,愈加听不清晰,侧着耳朵,甚是困扰。
重霄微笑,继续道:“他被我逼杀,却竟愿替我去死,足以了。”
付云中恍惚听见大半句,心知说的是他,却不知说了他什么,只好抬眼看重霄。
重霄不再说话,任他瞧着,始终微笑。
不须你猜,无需你度。
真真正正,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付云中想,他的小师弟,果然是很漂亮的。
他家崽子再长个十年,哎不,是再年轻个十年,也比不上的漂亮。
付云中忽而真心希望,他的小师弟能如那个女子般,清白干净,海枯石烂,美好下去。
正感慨着,却只觉胸前一闷,后背一凉,连疼痛都尚未察及,已是脚下一空!
竟被重霄拔去玄钩,一掌击上半空!
几乎同时,山体震荡,悬崖剥落,两人所站之处崩裂坍塌!
重霄不是一击,而是一推!
激痛之下,付云中发不出声,说不出话,焦急搜寻重霄身影,只见重霄飞身拾了三处追云断剑,掷入山体崩塌之裂隙深谷,随后回身,面向付云中。
付云中想,重霄,是在笑的吧。
一直都在笑着。
“周折迟到了十二年,你终是自由了!我亦是!”重霄的语声,明明白白带上笑意,“他送了我一个名字,我感谢!血缘天定,更改不得,‘俊’字我收了,但欧玛尔这个名,我不需要!”
付云中听不清,但听得懂。只是最后一句,听不明白。
他也看不清,但看得见――重霄道完,再次抡起玄钩,脱手,掷向付云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付云中身在空中,不及抵挡,压根连瞧都瞧不清。
巨镰飞旋如轮,直袭付云中胸前。
最后时刻,却恰好转至镰柄,横侧而击,再将付云中向空中推远推高数丈!
付云中脑中晕眩,被推远开去才回过神来。
庞然巨大,默然生威,幽然锃亮,似镰似戟的“玄钩定命”,被付云中身躯一阻,回弹,自空中,跌入脚下已崩作万丈深渊的地底中去。
巨镰盘旋闪出最后一道好似洪荒而来的幽冥之气,不知为何,连丝丝渗出的凌然绝拔都成了温柔的光,不发一言,收翼闭眼,好似这一刻,才终于安然而欣然,接受了作为神兵帝王,永恒沉睡的命运。
玄钩已葬,付云中抬眸,被前头另一道青辉吸引了视线。
青泪如凝,握在重霄手中。
付云中已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但他想,重霄果真是在笑着的吧。
笑着,高抬手,将“青云玉令”,这云墟城留存于世的最后一个证据,追随玄钩,掷入地底深渊!
青辉如泪,划过人间。
正是晚霞入暮,最为五彩壮阔之刻。
随着整个大地,低沉磅礴的奏响声。
同样如玄钩般,亮出最后一道不再凄美,告别命运,满足微笑的弧光。
跌落。遮蔽。掩埋。湮灭。
自此,天地作盖,山川为铺,日月当扃,草木相伴,重归八百四十年前。
远远,传来重霄故意放声说与他听,深沉而洪亮的话语。
“从今往后,我将继承我母系先祖仆固怀恩的英勇,和他未竟的遗志,以仆固为名,更名为仆固俊,重归回鹘,平定家国,驱逐吐蕃,开创属于我自己的天下!十年后,若有缘,西来高昌,你我再聚首!!”
听见重霄此句,霎时有豪情万丈,自付云中胸中燃起。
他瞧不见,却比瞧见更清楚地看见,重霄此刻面上,是比青云玉令之上的笔力刀法更不事雕琢,飒爽入骨,豪气干云。
重霄已决定了。
这,才是从来无所谓,无所求的重霄,久久未决,苦苦追索,属于他自己的自由,与意志。
也只有这个重霄,能葬了追云,葬了玄钩,葬了玉令,真真正正,葬云成墟!
付云中在心头笑了。
果真,重霄才是比任何一个其他人,更适合成为青尊之人。
还做到了任何一代青尊,哪怕最后的付云中,都做不到之事。
付云中目力勉强所及,还有另一道此刻骑牵各一马靠近,立于远些地方候着的身影。
年轻,颀长。一双熟悉的,略带孤高的狭长眼眸。
远远地,桑哥下马,向着付云中,以与阿姬曼同样自幼信奉的摩尼教礼仪,双手握拳,交叠胸前:“愿光明之神,永远守护你。”
付云中看不清桑哥的面容,听不见桑哥的低语,却认得桑哥的身形,和动作。
他知道那是桑哥,来接他此世唯一的亲人了。
那么,重霄的决定,便不会悔改,也不必悔改了。
有桑哥,更有阿姬曼留于此世的力量。
放下担忧,付云中在已支撑至极限的痛觉中眼前一晃,气息游丝,视线灰白相间,差些瞧不清重霄攀上马背,与桑哥并骑离开的身影了。
再一晃,一黑,顿时跌入一个无处抓手踏脚,周身幽暗冰冷的地窖。
黑,寒,却是轻松的。
轻松得好似脱体而出,毫无疼痛,解脱悲苦,抛却一生。
不抛却,也不能如何了。
重霄已尽全力将他推高推远,可此处悬崖峭壁,地动山摇,即便避开万丈深渊,凭付云中现下,不论跌落何处,皆是抛却一生了。
无边黑暗里,周遭寂静无声,自心头腾升的无声意识,拷问付云中自身。
――是否,还有何不愿放下。
恍惚间,前尘如烟,飞光而逝。
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不论曾经姓什,不论即将名谁。
付云中微笑。
他已作为付云中这个人,生、离、死、别。
终于不再需要微笑与胸怀包藏风雨。不再需要肩膀和脊梁再经沧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做完了这件事了。
披荆斩棘,无路造路,最后一步,都已跨过。
――不曾。
无悔而答,便似瞧见黑暗尽处,一点光。
越靠近,越是明亮而温暖。
穿越那处,便该迎来无尽的祥和,与安宁吧。
――那么,他,呢。
无需名字,自然知晓,此他,指的是谁。
记忆当即书册般翻卷,初遇,照料,培养,利用,猜忌,明争,暗斗。
终于,汇作一句。
你当然不会与我一起死,你压根就没想过与我一起活。
恍惚之中的付云中,一时焦躁,苦笑,却更放松了。
他当然知道的。自打活着重归云墟,付云中便没想过活着出去。只是也被崽子发现了。
他家的崽子,终不再是初见时,瘦骨嶙峋,惹他怜惜,不由保护的崽子。
崽子长大了,可以放手,任他独自去了。
不必回答。皆放下了。
意识净空,悠悠远去。
白光愈加炽烈,温暖包容,栖息神魂,静待轮回。
便将与云墟一道,告别一切,重归虚无。
指尖触及温暖当下,忽似自黑暗的另一个尽头,急电般打来一道雷鸣般的唤:“――付云中!!!”
恍然间差些辨不清是谁人的音色,自化外之地直击心底,余音轰鸣。
心头一个意识飘过:“崽……”
顿止。
想起谁人道,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他,究竟叫什么呢。
一个名字,席卷而起,镇古洪钟般敲入心田!
浑身冷颤着,付云中大吸一口气,惊醒过来。
半空,山谷,夕阳万顷,地动山摇。
大梦初醒,不过须臾。
只是多了背后一个温暖怀抱,和眼前一双蓄满泪水,遍布血丝的双眸。
付云中想,大略,该是温暖的怀抱吧。虽然感受起来,除了疼痛和冰冷,再无其他。
然眼前一双眸,真真切切,抖抖颤颤,反是在付云中乍睁开双眼之时,傻傻愣愣,絮絮落下泪来,犹不自知。
付云中不由无声笑了。
见了付云中这苍白无力的笑容,飞声才回过神来,半抱半拽着付云中落向地面,边仍未自惊骇中清醒般答道:“是……我是你崽子……我在这儿……是我……”
付云中想了想,知道是半梦半醒间出口的一个“崽”字,被飞声听去了。
努力放眼,瞧了瞧周身,飞声已带他至安全之处,重霄及桑哥的身影,再瞧不见了。
想来,重霄与他语间,似多次掠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某处,又故意将他往那处空中击去,该是早已瞧见匆匆赶来的飞声了。
付云中落地,已无法好好立于地,只得半跪着伏在飞声肩上,
不多会儿,飞声肩头胸襟,已染上斑驳横斜的鲜红。
长长吸了口气,付云中抬了抬脑袋,还是支不起来,闷笑道:“不……崽子……是飞声……”
声音极轻,嘶哑浑浊,飞声一字一句,听得明白。
不。不是崽子。是飞声。
想起当时话语,飞声当下又红了眼眶,唇瓣轻颤,思绪混沌:“不,我是……我是你崽子,我是飞声……”
付云中又笑了。想摇头,还真没力气。
他想告诉飞声,崽子和飞声,是不一样的。
只有飞声,让他甘愿放弃温暖包容,暂缓栖息神魂,重回悲欢人间。
可他没力气。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飞声随着付云中跪坐于地,拥着付云中,指尖冰冷,不知该扶在何处。
付云中背上被玄钩定命撕裂的伤处,几与当年归青俊留在他胸前一般大小,只更狰狞而鲜活。穿透胸中破开,洞穿的血肉如何修补,连掩住、掩饰都要不得了。
飞声掌心指尖落处,皆是华贵墨袍之上,或冰冷或温暖的鲜红。好似裹着墨袍之人的生命,也即将随着掌心指尖不断渗出、濡湿、滑落、冰冷的温暖鲜红,丝丝流走,再不回头。
飞声知晓。
他留下他了,却留不住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是飞声……我在这儿,你这又是要往何处去……”
分明该是更头脑混沌的主儿,此时听见飞声犹在语无伦次,付云中想起什么,忽而抬眼看着飞声,温柔地笑了。
飞声怔怔看着。
付云中的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吃力得再是一闪,便故去了。
却莫名其妙春暖花开地温软着,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不去……哪儿,都不去……在这儿,等着你来。”
声音仍是极轻,嘶哑浑浊。
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
飞声骤然想起,他曾盯着付云中,道他骨子里却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偏还飞扬跋扈,能忍能狠,更是一旦自己跳进牛角尖,便谁都拔不出来。
当时略略惊讶的付云中回过神来,又苦笑一声,所以?
而飞声长长一叹,扬眉,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地一句,你哪儿都不必去。只需站在这儿,等着我来。
飞声再难自已,紧拥付云中,靠在付云中颈侧,痛哭失声,泪不可抑。
听在付云中耳中,嗡嗡地响。落在付云中心底,钻心地疼。
抬手,似想替飞声抚去泪水,终是无力落下,顶多捏到几根飞声胸前乌黑的长发。
和付云中落在肩头,染着红丝的银发一较,更似在低哑诉说,本已隔世,何苦相缠。
付云中在心头微叹。
可他那个哪怕偷懒睡会儿,也是端正持重,不怒自威的小飞声,竟窝在他耳边悲泣了。
飞声不言,不笑,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离。连发丝,都是直、长、黑,迎着光,亮出闪金般好看的光泽。
看着莫名高远不可近,如今再次触在手心,还是意外的柔软坚韧啊。
付云中忽而彻悟。
为何第二十九代青尊,神兵利器任选,却单自挑了追云剑。
哪怕出了鞘,都实在太过平凡,太过朴实,除了剑首篆文铸刻,同样平凡朴实的“追云”二字,便是太古流存般毫无装饰,一道美好的剑纹都无。
一把最寻常无奇的剑,有个最寻常无奇的名。
走到最后,所有优秀的、强大的,不论对你好不好的人,都离开了。
若还能,剩下这么一个人。
一个,人。
无须出色,寻常亦可,彼此陪着,平凡地生活,死去。
看着日月,数着年头。
让你也忽而想,若能继续,好好做一个人。
不知为何,付云中又想起归青俊对他道,待到何时,你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付云中,还真要做到了。
只是终是不得晨昏琐碎,相伴终老了。
“你说……你,什么都要……这条……命,看来,是给……给不了你了……”付云中说着,微笑埋头,沉沉闭眼,“就当……是……你……舍弃这座、座城……陪我,到……此世……的终……结……吧……”
一字一顿,支离破碎,吐气无声,付云中终于道完。
飞声忍着轻颤,静静听完,复更用力拥紧,还不敢压了付云中伤躯,绷着筋骨,一迭声道:“好……好……好、好好……”
像极葬剑冢前,飞声质问付云中不愿跟他走,却在“好”个什么。
付云中眸中温柔,满溢亦似血,开口道,什么都好。
即便虚幻,也要这般自欺欺人地答应眼前人,无论是什么愿望。
这份心意若能传达,已比什么都好。
分明五感迟钝,意识却不知为何格外清晰。付云中想起那时,又笑了。
付云中早就明白,人生来,大抵都是心软的。经历过太多舍弃、背叛、利用、耻笑、啃噬、砍杀之后,才会长出一丝又一丝凶狠的肉。
而他此刻,却如礼尊老儿一般,舒展眉目,带上了莫名恬淡的三分笑意,三分慰藉,三分既已到此,足以一死。
地动山摇,已平静了下来。
红石峡巅云墟覆灭,红石峡下榆林战火,亦渐次平复。
另一头天外,长风清送,晚霞入暮,五彩壮阔。
伴着周身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闭眼,便似繁星清寂,亘古相随。
是因了疼痛,还是因了寒冷,却不再有寥落般的苦涩侵上付云中心头。
嘴角同时上挑,仅只二分,足以的微笑。
终是连相依为命,都要不得了。
将错就错。
自圆其说。
舒坦得丢了命,亦值得了。
松开轻抚飞声发丝的手,垂落一侧。
许久。
许久。
久得飞声指尖鲜红皆冷却,颊上泪痕亦凝结。
任黑白发丝缠绕,凝望晚霞归处,似也失了声息,与生息。
却突地,怀中,一动。
连飞声自己都不确定,是他一动,还是怀中早该不会动的人,一动。
紧接着,早该不会动的人,连垂放一侧的手,都动了动。
飞声麻木的眸光重新点亮,屏住气息,睁大眼睛,不敢眨动,生怕梦境,一碰即碎。
可付云中,却一动再动,连身躯,都挺直了一些。
飞声不敢出声,却倏而一声喊:“呀!”
不是被吓着,而是被付云中揪住佩戴颈上一物,扯着绳子一拉!
这拉力可不小,挣得本已有了年头的红绳当即断作两截,垂了下来。
付云中正抬了犹是苍白灰败,却竟已有了一两分生气的脸,满面狐疑,一开口就是:“你脑子坏了?”
飞声终于敢眨了眨眼,看着死而复生般,的确是这个付云中的付云中。
付云中继续责问道:“这才看见,你怎取了这玩意儿?”
声音孱弱,到底是能说清话语了。
飞声震诧不已地瞧着付云中,一时不敢置信。
付云中晃了晃手中执着的两截红绳,皱眉瞥了飞声一眼:“问你话。”
飞声回神,这才道:“啊,是,你放置葬剑冢前厅之物,我只取了这石头。想着它跟随你多年,有你的气息……”
说着,还没顾上害臊,已惊得一顿,说不下去。
飞声的目光,话语间随两截红绳一路往下。
付云中很喜欢的石头,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携带多年,已被磨得光滑玉润。
自葬剑冢前厅,飞声放弃追云剑,放弃青玉璧,只取了这块石头。
却,不见了!
不但不见,红绳底端更是没入付云中胸口,被玄钩刺穿的伤处!
飞声面色一白,正要取出怕是在紧拥间被挤入付云中伤口的石头,却被付云中拦下。
付云中亦低头,松了手,任红绳垂落胸口,眉头比方才皱得还深了,道:“我老眼昏花了,不大确定……你,再仔细看看?”
飞声定睛一瞧。
红绳系结,犹在。
本该串在其上的黄绿石头,却已不再是黄不啦叽,绿不溜秋。
而是柔润,油滑,似吸着了付云中的血气精气,不断充实、膨胀、饱满,亦生出经络,长出血脉,填充筋肉,修补创口,鼓鼓律动。
即便经脉远未接续,伤口远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