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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子开张了(H) 乱仑系列(未删节) 长日光阴(H)

分卷阅读34

      琴声,始终未停。
    层叠纱幔的厢房内,已没有了付云中的身影。
    阿姬曼的嘴角却更高了些,越发愉悦而满足:“多谢你呀。若非你相助,我还真没时间,布置完这一切。”
    另一道颀长身影,似随着女子语声,鬼魅般落定室内。
    与付云中同样,与女子一帘之隔。
    “抱歉了,年轻人。太过可惜,才见一面,你知,我已没有时间与你好好聊聊。”阿姬曼长长一叹,吐去二十余年的思念般,却又皱着眉头轻笑,“虽然,即便有时间,我也不会回答你这许多年来,心中最想问的那个问题的,重霄。”
    重霄闻声,终于动了动。
    尚未等重霄迈步、开口,阿姬曼亦终于抬起头来,隔着纱幔,好好对着重霄满满疑惑,比付云中更不会轻易罢手的目光,笑意更深:“作为补偿,我要告诉你另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
    琴声,依旧未停。
    一曲终了,再续一曲。
    重霄的身影亦如来时般去了。
    阿姬曼勾起的嘴角却放下了。
    似是放下了终能放下的重担,见到了所有必然要见,才得瞑目的人。
    “咱们别离,是有多少年了。桑哥毗伽。”
    桑哥走近。
    他是光明正大,自门扉而入。
    “为避重霄,你方才站得远了,不曾听见我与重明间的对话。不过,若是你,到此时了,该猜到的都猜到了。”
    桑哥轻笑,默认,继续往前走。
    拂开纱幔,径直向前,亦与阿姬曼一帘之隔,站定。
    “哎?怪不得了。一身与重明似极的清浅酒气,是以此掩饰气息,才得以追随重明身后而来,还瞒得过重霄……我说呢。”
    闻言,桑哥开口:“不过是昨夜偶遇付云中,或者该说是被付云中‘偶遇’,想着你当已来了此地,就快与他碰面了,便借机多喝了几杯。没想,真喝对了。”
    阿姬曼摇头:“酗酒,可不好。”
    桑哥感慨:“也没想,你还是与少时一般爱说教啊,阿姐。”
    阿姬曼苦笑。
    桑哥也笑了:“可,这才是我的亲姐姐哪。”
    阿姬曼不笑了,抬头。
    隔着薄薄纱幔,两人长久对视。
    两人都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彼此了。
    是长大了,是老去了。
    还是再老,只要确认是彼此,便仍是这世上,仅剩的,可以时时挂念、遥遥守望、久久等待、苦苦追寻的亲人。
    亲人。
    身逢乱世,孑孑无依。亲人,真是比任何情情爱爱,更温暖的词了。
    哪怕追寻到此,见了一面,又是别离。
    后会,便已无期。
    看着阿姬曼胸口处,几近全然没入衣衫,夜色中依旧闪着银光,毫不见血,分外扎目的银刃末端,桑哥泛红眼眶,轻声道:“你可,还有需要我替你完成的。趁我还有些时间。”
    阿姬曼沉声一叹:“你身上的毒……”
    话未尽,桑哥已微微苦笑。
    阿姬曼便明白了,不再说,想了想,忽道:“阿弟,除了身在高昌的那些所谓亲戚们,我走后,你,还有一个亲人的。”
    桑哥一愣:“便是……”
    阿姬曼摇头,打断:“他尚不及问,我亦不会承认的。方才诳他赶紧地走了,他轻功好,一晃神就没影儿了,我好舍不得呀,还不敢多看他几眼。只是,我走后,你待如何?对他,你又如何?”
    桑哥想了好一会儿,道:“既然阿姐不愿让他背负过往,我亦会遵从姐姐的意思,不会干涉他。若他愿意,我便带他回故土,我所有的势力,亦都愿移交与他,听凭他的号令。”
    阿姬曼点头,再点头,很是欣慰:“辛苦你了。被皇帝老儿日夜监控着,我自己的人马和自前代隐尊手中接过的势力都无法大张旗鼓地发展,限制良多,我等到今日,不可再等,才敢动作。我身后的人马,若半月之后尚有存活,便全员――呵,除了你调动不了……谁都调动不了的那几个外,尽数听令于你。那孩子,也便交托与你了。”
    听见“半月之后”字句,桑哥皱眉:“阿姐,你是要……”
    阿姬曼顿了顿,道:“我得到消息,你曾为重明拘禁,却很快便安然无恙回到居处。他可有威胁你,要求你什么?”
    “不曾。”桑哥道,“我也意外。他说要与我合作,却什么要求都没提,什么任务都没有指派我。等于是,我只提供了他一些信息,不阻挠干扰他的行动,便算是与他合作了。”
    阿姬曼缓缓补充道:“……并,得到了他的帮助,与保护。”
    桑哥想说什么,又无法反驳,想了想,笑:“的确。哪怕他并不了解三王五君,顶多略有耳闻,但若没有他暗中照应,我早被五君派来的人解决了,如何还能抓得回重峰,见得了你一面。”
    阿姬曼也笑了:“他这是要你选。”
    桑哥一愣。
    “他不信任你。他已不会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家的小崽子。因为他曾被他最信任,最崇慕的人背叛,甚至差些死在那个人的手中。”说着,女子微叹,“我只担心,他已经不会信,也不会爱了。”
    桑哥一惊,凝眉。
    “所以他不会要求你什么。他要你选。要你自己选。是不是要反过来帮助他,保护他,还是杀他,离开他。他都随你。是真的随你去。”
    女子话落,桑哥忽而便想起,付云中的笑。
    不是故作姿态的气定神闲。甚至也不是确定确信乃至已将对方当做盟友,笃然得连压迫屈服的气势都不需要。
    而只是就这么笑着。
    哪怕对方拒绝、反抗、口出恶言,或杀或留,他还是这么个一夜江南的笑容。
    他都随你。是真的随你去。
    “如今,你已见到了我,算是承了他的情。所以,你要选择,帮他。”
    听着,桑哥深深看着纱幔之后。早已不再年轻的女子,却是年轻时远无法企及的沉定、从容、一字千钧。
    “阿姐此次迈出掖庭,真是随口道要回乡省亲,瞧瞧故乡的小姑娘们又在唱着什么曲,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的,只是不想,唐王竟默许我来了。我最担心的,十数年来,始终是唐王。这一回,他也必有大动作了。所以,我更迫切希望你帮重明完成他的愿望,就如他帮你完成你的。”女子的声音重又响起,“我亦不知,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他这是决定要做什么。这才有意思呀。人生在世,能够高高兴兴、不论成败、无怨无悔个几回呢。”
    沉思小半晌,桑哥点头,眸光晶亮:“我懂了。”
    “好了,你也该走了。我答应小重明,要为他铲除的二君……”阿姬曼说着,目光缓缓抬了个角度,分外深邃而妖娆,似已穿透紧闭的窗扇,瞧见并排行来,杳然无声的身影,“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琴音袅袅。
    阿姬曼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垂眸,轻轻嗤笑一声。
    概括来说,一文士,一壮士。更概括来说,两个敌人。
    一个锦衣华服,英俊倜傥,面带微笑,一个破衣敝履,方脸圆目,虎视眈眈。
    似是大家少爷,带着他家家奴。
    看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连步伐都默契地随时同进退。
    但阿姬曼知道,就算同进退,他们也不一定会同生死的。
    今日之前,他们或许是连面都没见过的。
    他们就是回鹘新一代的五君之二,司艮、司兑。
    到底哪个是哪个,阿姬曼也是分不清的。但是不重要。
    迎着二人越过层层纱幔而来的身影,阿姬曼开口:“二君驾临,蓬荜生辉。”
    二人不答。
    浓重的熏香,叫他们丝毫不敢大意。
    他们已经大意了一次。跟踪付云中而来,分明听见此处有付云中与女子隐约交谈,却被时高时低袅袅不绝的琴声所扰,听不清晰对话,进了门,更不见了付云中身影。
    “这香无毒的。”女子诚恳轻叹道,“单论武功,我一个人,也绝打不过你们两人的。”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不语,继续前行。
    “好了,你们就站那儿吧。”女子也不介意两人的沉默,道。
    两人方立于内室之外,桌几茶盏之前,闻言一顿脚步。
    “好好站在那儿,与我老妇人聊会天,说会儿家常,告诉我些江湖趣事……”阿姬曼笑一声,“你们或还能多活些时候。”
    闻言,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表情全然不动,只各自筋骨,尽数凛然紧绷。
    他们知道,女子不是在开玩笑的。
    就是这个女子,十二年前和青尊联手杀了司震,又在其后数年间全灭了散布江湖的其余四名上一代回鹘五君,才轮得到他们几个小辈,成为新一代的五君。
    但他们胜在,年轻。
    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敢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阿姬曼也喜欢这样有闯劲的年轻人,不论是敌是友。
    可两人却不敢喜欢,更不敢信任这个隔着数道纱幔,声音格外悦耳,语调格外亲切,真就是诚心提点般的女子。
    “唉……好吧,你们不说话,就听老婆子说说话吧。”好一会儿,阿姬曼带着笑意,继续道,“你们至少该知道我是谁,该知道当年你们的主子,对我做了些什么。虽未挑断筋骨,却也动了手脚,叫我无法习武,不敢反叛。教了我多少说不得的事,幸而顾念我还得勾引青尊,留了我个清白之身。囚禁我的家人,随时威胁于我,后来更是利用我的亲弟,潜入此地,实为作饵,引我出现。三王下在桑哥身上的奇毒,岂是他个假扮大夫的庸医可解,即便我老友季礼多加照料,随时供医送药……也不知他还撑得了多少时候。”
    两人各自皱眉,不敢懈怠,不解这半老女子怎的真扯起了家常来。
    “我本也早该化作尘土,可惜他们千算万算,却将我拱手送到了一个更奇的人手里。说来,他实在是为了自渡,才学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文武不提,还通医理,花了多少日夜,不厌其烦,硬是为我续了筋脉,授了武功,可惜我武骨不佳,难成气候了。”
    听见这句,文士壮汉哼了一声。
    轻重缓急,随意变换的琴音,弹拨间声声铿然,余音四起,犹带指风,驾驭生杀,岂是寻常武学之人能达到之境界。
    女子只作未觉,道:“可是呀,幸亏我记性还行,脑子转得也快,他教我的奇门遁甲,医毒卜算,全会了。不然你们以为,当年比你们俩加起来还精明十倍,高强十倍的司震凌风,是怎么乖乖落入青尊手心的?光靠利诱,是不行的……”
    说着说着,两位听者的神色都不对了。
    被重重纱帘围绕,如坠迷宫的他们忽然明白了。
    “……奇门遁甲!”
    “……我们已入阵了!”
    几乎同时而起的两道惊呼,淹没了阿姬曼最后的语声。
    兵甲出鞘声紧接而起。
    文士腰上折扇甫握在手,已听一阵轰响,赶忙喊道:“不可!”
    边上壮汉不知自何处取出铁鞭一条,将周身物什砸了个稀巴烂。
    “老子就叫那婆娘做不成阵法!”壮汉还待再砸,被文士死死拉住。
    文士急道:“奇门遁甲瞬息万变,在没有弄清生死门前贸然行动,只会越陷越深,自寻死路!何况此时阵法未启,我们……”
    却听银铃般笑声一道。
    两人齐齐回头,看向女子。
    “来不及了。不过你们可以猜一猜,当年司震,是如何困入阵中,死在阵中的?”
    壮汉闻言,更是怒不可遏,未及出口成言,边上文士忽道了一句:“引阵的,是琴声!”
    阿姬曼又轻笑一声。
    壮汉一愣,文士手中折扇骤然打开!
    扇骨前端一十二道淬毒暗器闪着绿芒簌簌急射!
    随之,折扇同样骤然收拢,脱手而出!
    折扇,自不是普通的折扇。暗器,也不是普通的暗器。
    折扇柄尾连着金丝细链,缠于文士手掌,整把折扇即是暗器,攻向阿姬曼!
    纱幔,轻拂。
    粉红、水绿、素白。
    似被扑朔而来的道道暗器惊着了神,扰着了眠。
    却还是少女般无辜,柔软。
    折扇分明穿过了纱幔,却竟刹那间消失了踪影!
    文士目光震颤,不可置信:“难道是这些个帘子?!”
    几乎同时,壮汉亦惊叫一声:“不对!是水!”
    他余光瞥及,发现方才被他打碎砸烂在地的茶壶茶盏,竟有烟雾自其中袅袅升腾!
    壮汉惊叫声落,文士又是一惊。
    脑后厉风惊急而来,直攻他背心!
    两人急忙躲闪,文士只觉手心一紧,眼前熟悉的影子一晃――攻来的,竟是他自己的折扇!
    文士收回折扇,两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忽愣了愣,同时道一字:“……香!”
    香。
    满室萦绕的香。
    阿姬曼说无毒的香。
    无毒,却不一定无害。
    无害之物,也随时杀得了人,取得了命,端看是执在谁手中。
    满室盈香,化作迷雾,包裹两人。
    “你、你在哪?!”
    “我就在你……”
    “我没……”
    “……”
    彼此的声音,随着面容,迷失雾中。
    听着数道帘幕之外的动响惊呼,阿姬曼再次笑了。
    “能迷惑得了当年司震的,只有他自己。那阵法,只能由他自己踏入、开启,才能制得了他,杀得了他。我们钻研许久,才终于造出了这个自困之阵。如你们一般,他被自己的恐惧所限,动手损毁布阵之物,才开启阵法,将他自己困入其中。”
    阿姬曼自言自语,只当烁烁月夜,抚琴听风,回忆往昔。
    可惜那头忙着自相残杀的两人,已听不见了。
    “虽是自困之阵,也是有生门的。可是呢,隔了十二年,我与青俊做了同样的事,算不算巧合,和幸运。”阿姬曼说着,满面不再年轻的笑容,和不会老却的幸福,“我们呀,都将自己作了生门。然后呀,不会让任何人自阵中脱逃,包括我们自己。”
    阿姬曼胸口处,几近全然没入衣衫,夜色中依旧闪着银光,分外扎目的银刃周围,终于丝丝渗出血迹,染红衣衫。
    一帘之隔,两个武功不凡,被困入迷阵,正自相残杀的男子,金铁交鸣,呼喝生风,已将室内物什破坏了个干净。
    梁柱震颤,其中两根被砍断折弯,撑着屋顶,岌岌可危,连着砖瓦粉屑簌簌而落。
    “果然,这么漂亮的房子,是无法完整归还黄氏了。嗯,还好,已把地契都还了他家。”
    生门既死,何人能离。
    十二年前的沙,十二年后的香。
    杀人的,不是沙,也不是香。
    一条毅然赴死的性命,已够重量。
    能择这风景独美之处作为墓葬,也够了却遗恨。
    阿姬曼指尖力道,却顿了顿。
    箫声。
    云墟之巅传来,洞若观火的箫声。
    山高水远,天青云淡。
    像极吹奏者,飞云凌霄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听见这箫声,阿姬曼指尖乐声似随弹奏者沉顿入回忆,又忽而豁然开朗般,越发畅快了。
    阿姬曼满面不再年轻的笑容,亦忽而真回了年少之时一般,纯粹,柔软,随着周身少女般颜色的纱幔轻扬飞舞。
    微仰头,闭目。
    被外头两人的打斗而洞开的屋顶,恰落了几线微弱的,今夜第一缕月光,颤颤巍巍,照见女子已然苍白,却更饱满勾起的嘴角。
    “哎,是我动静太大,把你也给引来了啊,凌霄……伤势可还好?”
    语声悠然、淡然、慨然。
    一字一句,沉淀往昔。
    “也好。承你送行一曲,我也和鸣回赠吧。”
    一勾一拨,点滴华年。
    人说天可怜见,可老天又真的怜见过谁。
    她老了。
    老了就是老了。
    不及老得完完整整,倒也足够无怨无悔。
    她知道,隔着遥空的另一个女子,也是一样的。
    依稀记得多少年前,礼尊对她说过一句话,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
    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心甘情愿。
    连到了这最后告别,还不愿叫对方瞧见自己年华老去的小心思,都是一样的。
    凌霄。差一点便取代阿姬曼,成了一个孩子的亲生母亲。
    可最后,礼尊还是选择了阿姬曼。
    不论凌霄对归青俊的情是什么情,有没有跨过挚友、兄妹,终归只是情。
    做不到阿姬曼能做到的事。
    同样,阿姬曼也做不到凌霄能做到的事。
    幼时流落街头,被前代剑尊所救,收入云墟。为报恩,为尽责,兢兢业业十数年,去做一个连自己都没有了的剑尊。
    各自殚精竭虑,耗尽一世年华。
    再合格不过的剑尊,和再合格不过的隐尊。
    她们亦曾是同僚,曾是友人。
    曾为了同一个男子,牵动心思。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哪。
    开始混沌的思绪里,阿姬曼努力回想。
    当她,还是寻常云墟女官中的一个。
    年纪不算轻,也不算最漂亮,却尤其温柔,亦尤其坚忍,不论小付云中怎么闹腾,到了她手里,便都没了辙。
    那一年,得了空闲的诸尊带着女官随侍们出城,踏春。
    她看见男人拉了小重明的手,走到某户人家院外,指着盛放的一大株娇艳繁花絮絮而语。
    站得远了,她只能听见寥落数句。
    繁花之下,亲子在侧,男子的笑容格外温柔。
    到了这时节,我便每天折一枝桃来,簪在她鬓间。
    似是回忆起了,一生一世,唯一一人。
    莫名心疼,莫名心酸,又见凌霄走近那两人。
    男子看着凌霄,男人笑得更欢快些,风起,半张侧脸迎着自花瓣缝隙斑驳映下的浮动光影,眼眸洒淡,神容温柔。
    究竟说了什么,听不清,也不重要了。
    男子终究不曾为凌霄折枝,插鬓。
    而彼时的凌霄抬眸,笑了。真是笑得很美,很美的。
    重明年幼,不多时,吵着要小解,凌霄便牵着小重明去了。
    剩了男子一人,顺着农户围墙,一路行来。
    恰是朝着阿姬曼所在之处。
    走得近了,阿姬曼正待招呼,男子却似瞧见什么,弯腰,拾起。
    一枝带叶白梨花。
    大略是被娃儿们折来玩耍,丢弃于地。掩在繁花之中,最寻常不过的陪衬。
    男子拾了花,抬头,正对上阿姬曼的目光。
    两人亦是同僚,亦是友人。
    肩上重任,何时成了情不自禁,追逐眼中身影的,本该只有阿姬曼一人而已。
    不知为何,两人怔怔相视。
    眸光如水,同时点亮,静静流淌。
    很久以后,阿姬曼想,或许感情,真的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那一刻,她茫然开口,可否,将此落花,赠送与我。
    那一刻,他不语轻笑,走近,站定,将花枝递与她。
    那一刻,她接过,抬头。
    那一刻,春日祥和,晴空万里,皆比不过他更勾唇角,微微仰面,迎着日头,宁静璀然。
    此时的女子,笑意更动容,眸光更闪烁,面色也更苍白了。
    终究,男子也不曾为阿姬曼折枝,插鬓。
    胸口处丝丝渗出的血迹,已然蜿蜒而下,染红襟上斜斜精绣,带叶白梨。
    原本,就是老人布的局,她下的药,逼他的酒后乱性,又何妨醉梦一场,两自相忘。
    最后一战前,阿姬曼明知无用,还是在三清前跪了三日三夜,为他求得的护身符袋,她知,即便他收了,谢了,还是不可能取代珍藏紧贴在他胸前,一个早已逝去的江南女子,为他手绣的香囊。
    藏于袋中的一小朵白梨花,他怕也是发觉不了的。
    指尖困顿,是否弹错、漏了一个音,麻木的五感已无法分辨。
    也已分辨不清一帘之隔,华美房舍是否已被破坏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但她清楚知晓,两个同样摇摇欲坠的男子,正撑着最后一口气,葬送彼此,葬送这楼宇,也将葬送阿姬曼毗伽。
    更清楚知晓,她排布在周围的人手,是不允许任何人挽救那两人,挽救这楼宇,挽救阿姬曼毗伽。
    阿姬曼毗伽。
    她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女子,有个心爱的男子,为他完成所有能够完成的梦想,一世安好。
    做不到全部,能至何处,便是何处。
    阿姬曼又笑了。
    女子早已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了与美貌妃嫔相较逊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在已无力抬眸之时,低垂眼底照旧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
    她对司艮、司兑说,好好站在那儿,与她聊会天,说会儿家常,告诉我些江湖趣事,或还能多活些时候。
    她是真心诚意,实话实说的。
    可他们不肯。留她一人,已说了太多话,耗尽强留胸口的最后一口气。
    她却还要开口。
    她,竟随着山高水远,天青云淡的琴箫相和,歌了起来。
    满城繁花满城荒,又见春来晚
    看罢桃李看罢蓝,不过意阑珊
    三寸因果三寸乱,偷得浮生懒,年华换
    一丈青丝一丈缠,抵作相思半
    今年花开今年好,折枝何人伤
    明年花落明年葬,纵痴狂
    待流光黄昏尚早,正花夭
    任韶华此身已老,空自嘲
    谁家青梅竹马闹,隔墙笑,笑谁画地成牢
    旦暮换,一世玲珑歇,何处离合悲欢
    心字易写不易解,随长风,寄平安
    三秋魂引三春叹,此情堪
    再画一笔黛眉成雪亦甘
    晨光又几番,听风散,散不还
    且交付轮回间,我生君未老,又春光
    再问君,讨落花
    无力以继,笑容肆意。
    琴声绵长,春日祥和,晴空万里。
    焚音入骨,化作天声,唱至尽头。
    且交付轮回间,我生君未老,又春光。
    再问君,讨落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跌跌撞撞。
    早已摸透烂熟的天元宫,竟也似凭空多了层峦叠嶂,迷雾重重。
    一路轻功纵身而行,夜色初上时候,付云中回到长和殿。
    思绪纷涌,胸中澎湃,混乱无序间只知加速前行,喘着气猛地推开房门,跨过门槛,又猛地顿住脚步。
    飞声显然方醒转。
    一身不知何时被换上的洁净衣衫,自被付云中霸占一夜,还被付云中踹缺了一角的长榻上悠悠坐起,伸手抚上颈间已被好好上了药包了扎的伤口,飞声睁了睁眼,尚未十分清醒。
    房门骤然而开,飞声被吓了一跳,回头愣愣望着破门而入,又顿在门口的付云中。
    瞧见安好无恙的飞声,付云中惊忧的目光缓和下来,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可方舒了气,缓下的目光却又蒸腾一般亮起。
    不但亮起,更闪烁、翻腾、汹涌。
    在确定飞声无碍之后,方才的许多事,一直以来的许多事,抑不住,掐不断,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瞧见付云中激烈闪烁的目光,飞声忧道:“怎么……”
    话未落,只听砰然大响,本欲起身的飞声又惊得坐了回去。
    门口,付云中垂着头,一手已搁在了门上――若那扇已被拍去一个大窟窿的门,还算门,虚空搁着的手,还算搁的话。
    沉默间,付云中缓缓抬头,竟又缓缓笑了:“崽子,你没被怎么样吧?”
    飞声皱眉点头:“嗯。放心。”
    “那,来陪你师尊,打一架。”
    飞声愣住。
    付云中的笑容更是安静,也更是张扬得似在哭泣:“好好打一架。”
    打一架。
    除了小时候教授武功,两人是有多少年没有正正经经,打上一架。
    如今的两人,要是正正经经打上一架,是否便是最后一场生死之争?
    可没等飞声应答,付云中已经不给飞声思索的机会了。
    呼啸掌风,直扑飞声面门而来!
    飞声不敢大意,掀开棉被一兜,顺势翻身而下,立在长榻之后,又怔了怔。
    来势虽凶汹,付云中,是真没有使出半点归云剑气的。
    飞声的嘴角哼笑般勾了一勾,不知是无奈,还是嘻嘲。嘻嘲的,又是谁。
    若付云中使了归云剑气,来好好打上一架,便真不止是打一架而已了。
    付云中不依不挠,继续抢攻而上。
    打破花瓶,打翻桌椅,扯落帷帘,推倒屏风。
    飞声一径退,一径防守,任付云中砸了长和殿。
    可付云中开口了:“崽子,隐尊死了。”
    飞声一惊,动作慢了一拍,差些被付云中抓住空隙,急急侧移一步半。
    “不必装,也许不知名字,但关于隐尊的这点情报你总是早已得到的。你知道桑哥的身份,知道隐尊是桑哥的亲人,知道隐尊的力量很可能已经回到了云墟,昨夜知晓我孤身一人与桑哥在一处,才专程赶往唐老家接我,径直推门而入,硬拉我回来,不是么。但你错了,我更错了。赵招德留书而走,定是隐尊已告诉他,他再没有留在云墟接应她的必要了。因为这一刻,她应该已经死了,或者即将死了。”付云中继续说着,“她被我杀了。她就是想要死在我的手上。怎么办,我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礼尊老儿的话,一代一代的云墟城,都是多么的艰难。我想,阿姬曼是要弥补代代青尊的恨,偿还代代隐尊的债,让我作为青尊,亲手了结让这永无尽头的命运继续纠缠的罪魁祸首――隐尊的性命。”
    飞声想说什么,付云中却手脚并用,翻、踹、劈、折、踢、挡、顶、阻、勾、点、拧、推、拉,连出十余招,硬是让飞声开不了口。
    “了结隐尊性命,让云墟城失去最后一位足以守护云墟的尊者,也是让我自己动手,搬开身前最后一块大石。你知道吗,阿姬曼要我单身前去救你,是为了不致误伤我的手下,是为了以我为饵,诱出回鹘奸细。她死前,还替我收拾了两个大敌呢!”
    付云中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招式愈加凌厉了。
    飞声已会意。
    付云中要的,的确是打架。
    掀翻了长和殿,都平息不了他内心的纠结、郁躁、疑惑、懊悔、痛惜、无力、不屑、自嘲、爆发乃至疯癫。
    那便只需陪浮云中打一架。好好打一架。
    抬手格挡。尺骨连筋带肉,发出干脆而有力的一声。
    同样,不带一丝归云剑气。
    看见飞声终于认真出手,看见飞声眼眸里只有认真对待时才会浮现的沉邃的光,付云中的眉梢与嘴角一道挑高,挑成个带着暴虐的肆意。
    飞声出手了,他也不必收手了。
    “你知道吗,还有礼尊老头儿……多少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武尊凌峰坐大;初兵行,当着满城百姓抓捕方雪娥,逼着方雪娥当众戳穿凌峰,激怒凌峰,而后竟以弱不禁风的文尊一脉弟子,代替武尊弟子留守云墟,摆明了快来造反;沙原之中,故意将剑尊凌霄留在绿洲,叫武尊放心出手。老头就是在威逼利诱凌峰夺位,就是将凌峰,将所有威胁势力的目光与攻势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他不是在放任凌峰,而是在放任我。他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一直一直,当了我与你的挡箭牌。”
    付云中的语声几乎要淹没在似要拆了这长和殿的武斗声中。
    “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扩展势力,才能让凌峰等心怀叵测之人现行伏诛,才能让渗入云墟的异族露出马脚,才有可能在那个胜利的时刻,让我抢夺武尊所拥有的力量,也继承礼尊手中剩余的力量,来让云墟城,走上我期望它走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