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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重字辈,乃至部分飞字辈,同样各自一震,猛看向男子。
“将云中交给你重德师兄他们吧。”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现出立于其后,黛衣高冠的老人来。老人看着身前地面,眸光安宁,语声平缓,却是自那苍老瘦削的身躯里,透出一股异样沉肃的迫人气势,不容辩驳,“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你,重山。”
这第二声唤,已叫众人确定,这男子究竟是谁。
晚来风曾经最美、最红的夕言姑娘,六年前告别榆林,便是随当年云墟城气宇轩昂排得上号的重山,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而重山,亦是与当年随青尊消逝的重明一同长大的发小,最为要好的挚友,也是上上代武尊长云的亲传徒孙,上代“四象”与“六合”阵之一凌云除大弟子重云外,最为看重的爱徒。
但重山最为人称道的,不是他的面容俊秀,气宇轩昂,而是他的天资聪颖,武骨卓绝。重山自小被凌云自山贼手中救出,带回云墟,小娃起便得长辈青眼。不过十余岁的小少年,凭着天资,不仅通学云墟功夫,上手极快,更能融会贯通,自创奇招,普通管带,乃至师叔伯都已轻易制他不住。
可当年被长辈称作“武脉奇英”,不入选四象,便极可能成为继凌峰之后下一任武尊的重山,还是足足消失了六年。
如同当年被全云墟人,乃至榆林百姓私下爱称为“云墟小太子”,纷纷猜测必将接任下一任青尊的重明,更是随第四十代青尊消失了十二年。
青尊空缺,四象未选,直到如今。
重山将手中针具交给苏夕言,自人群环绕中站起,转身,向着老人走去。
人群更让了一些。
便在空隙里,重回澄明的星光月光下,叫人看清了男子的脸。
扮作百姓,故意邋遢的面容,仍能轻易瞧出的刚正棱角,英俊脸庞,此时不再收敛的一身豪爽气度,若归纳起来,便是两字――大侠。
怎么看,怎么大侠。
连不斜不飞的双眉和不蔑不傲的双目都似是方方正正。
眸子里纹丝不动的微光却如剑芒,随时挥舞到你的身上,心上,忠奸立辨,生死立判。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很俊的,好看的。
他看着礼尊,再看向礼尊视线贯注的地方。
这么一看,众人随他一看,各自轻呼。
礼尊看着身前地面。
半截闪着神光的粗棍子,正一头扎入沙土。
飞宏站在稍远处,也一眼就认了出来,可不就是他被重山抢了又拗作两截的形意杖,原来重山随手扔出的另一半在这儿。
可再一看,不对。
这半截形意杖底下,还有个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形制古朴,光芒颀长。
第三看,脸都快绿了。
被半截形意杖牢牢扎在底下的――追云剑!
第四看,脸真绿了。
半截形意杖竟是不知被什么稀奇功夫扭作螺旋,是将追云剑玉柄“钳”在了底下!!
原来拗断长棍,不仅是为救付云中;甩出半截,也不仅是只需另半截,而是压根就要用这“没用”的半截,派上最大的用场――锁住追云!
不让追云跌入地裂,更不让有心之人擅动追云!
重山的功夫,何止高强!!
重山已站定礼尊身侧。
礼尊这才转头,第一眼看向重山似的,悠长道:“重山哪,送不送追云回云墟,又由谁来送,你来定吧。”
毫无疑问,说着这般重大的事项,礼尊的语气却是分外轻松的,似与家人拉着家常。
他看向重山的目光,亦是分外慈爱安详,更带着喜悦安慰。
像极个看着太多亲儿亲孙远行不归的老人,终于盼来了又一个回家的孩子。
不必携家带口,不必光宗耀祖,只需平安归来。
重山不语。
礼尊已接道:“你定的,重明也不会有意见的。”
语声不响,却正众人屏息静听时候,听闻此句,各自心惊。不少知晓重明重山和苏夕言当年往事的年长云墟弟子回头看看被埋在人群正中,也看不着个全身的付云中,又看回礼尊那头,惊疑不定。
只有此时专心为付云中施救的苏夕言充耳不闻,不知是无意听,还是懒得听。
还有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的飞声目光一沉,犹见冷邃,不知是早已知道,还是不必知道,已然猜到。
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重山抬头道:“恩,他是不会有意见。”
礼尊一怔,听见重山认真严肃,继续道:“大不了等他回神,揍我一顿。”
礼尊又一怔,哈、哈、哈地笑了。
笑得一扫这一日来的连番风霜,又成了那个从中土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的弥勒菩萨。
重山也微笑了。
礼尊笑了一会儿,喘着气停下,道:“可是重山哪,你必得做这个决定了。没有时间了。”
说着,礼尊的视线又看向身前。
却不再停留在追云剑与半截形意杖上,而是更往前。
顺着那条最为狰狞,最为主要的缝隙,直到地裂深处。
重山不解,顺着看去。
还是不解,回头确认老人的确看着那个方向,再次看去。
这一次,重山竟是轻呼了一声,啊。
短促,震惊,却不恐惧。
双目震动,霎时如同看见个死而复生的故人,迎风而立,不言不动,睥睨四方。
这一声,唤得低头施治的苏夕言,默然而立的飞声,乃至被众徒搀扶而来,嘴角带血的凌霄,都似心有所感,或起身,或移步,随之看去。
其余众人亦不禁顺着看去。实在瞧不出个名堂,往礼尊那头走了走,再看。
惊呼吸气,便接二连三。
此处地形,本就奇异。既已有雨蚀砂岩,风洞奇穴,那再来些隔空夹层,地底溶洞,也不算太稀罕。
而顺着最深广的地裂,才能瞧见更深处,竟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空洞底下,还是空洞。
谁都不知道,那深处是不是只是个寻常溶洞,或是更深不可测。
抑或,就是道深不见底,只入不出,天然的,真正的地裂!
这一回,围观众人的脸都要绿了。
也就是说,他们本就是站在隔了顶多不过三丈土层,炼狱般的地穴之上!
这就是方才追云引发地裂,却更如引动了某个机关,叫地裂恣意伸展的原因!
心惊胆战,脚底发悬。好似再用力一踩,便会将此时已近分崩离析的土层震碎塌陷,眼睁睁看着自己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礼尊的目光却抬起来了。
重山的目光如有灵犀,几乎同时抬起。
随着两人,所有人都抬起了目光,看向同一个人。
同一个因地裂而更为远离众人,被隔离在了另一头寂静角落的男人。
背身,静坐,夜色下,愈发银发胜雪。
隔了十余年,再次被众人惊诧、景仰、敬慕、遥望的目光包围,那人终是未曾睁眼,未曾叹息,未曾回头,让满身黛衣金线映着星光月色,光影分明地剪出一个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的微笑。
谁都明白了。
这恰位于地裂之上的平台,本就是归青俊为自己所选的墓葬!
若他无法顺利引来“四象”,封印追云,便会利用追云的力量,或是任由追云癫狂的力量,劈开土层,崩裂大地,如同今朝!
――十二年前,他若败,便将自己长埋于此,陪葬追云。
――十二年后,你若败,照样将你长埋于此,陪葬追云!
看着归青俊的背影,所有人的前额后颈都布了一层汗,或冷或热,或细或密。他们就站在一个巨大的坟场之上。或就将是埋了他们自己的坟场。
故人终究不曾死而复生。
只照旧不言不动,睥睨四方。
覆手云雨,虽死,犹生!!
重山握拳。
礼尊说的没错。他已亲见了。
也耳闻一直不断,地缝中悉悉索索,断断续续的岩土剥落声,半截被他镇入地裂的形意杖说不准能撑多久,陡而再来一次地动山摇,所有人都真要葬在这青尊所选的墓葬里,包括已然平静如沉睡的追云剑。
他很明白,包括老人都很明白,他们可以将追云锁在此处,却没有资格去葬送这么多经历生死而幸存的人的生命,不论好人恶人。更没有资格葬送这付云中与凌霄几乎以性命换得它沉睡的追云剑,不论是喜是忧。
重山没有犹豫,上前。
众人只见月白一起一灭,一绕一化,康庄大方的归云剑气竟成奇门功夫,再听轻哧一声,扭作螺旋的半截形意杖不知怎的又回复了原样,被重山拔出砂岩,抓在手中。
重山面色不改,眸光炯炯,指节紧握,随时出手。
失了钳制的追云剑在众人的屏息注视下,随动作晃了几晃,便动也不动,依旧沉睡。
重山和老人各自舒了口气。
重山看向老人:“好了,轮到你来定了,由谁送追云回云墟,师伯。”
大略是放心之余脱口而出,这一声隔了多年的“师伯”喊得格外自然而熟络,礼尊,乃至重山自己都微愣了愣。
礼尊便又微笑了。
重山挠了挠头,小声道:“呃,算了……反正师伯你也不是很乐意当这礼尊的。”
礼尊没有多问,只眸中年迈而欣喜的光亮更盛了些:“恩,的确。”
重山道:“有合适人选么?”
礼尊点头:“有。我。”
重山一惊。
“莫怕。”老人笑得很和蔼,甚至有些“吓着你了吧”的意思,用仅限两人之间的声音道,“只能是我。历代礼尊,就是为了这一天,才甘愿在接任之前自废一身内功,包括归云剑气。”
重山双目一震,是真被惊着了。
老人继续解释:“若无主人意志驱使,归云剑气只会伤害身带武功,可视作‘威胁’之人,唯内功十分高强,或干脆不事武学的人才可相抗,或避免。你也看见了,白日里靠近六合之时,不带功夫的百姓毫无异状。而追云的剑气,本就与归云剑气同源的。”
重山点头。
“你道前任礼尊为何唯独选了方入云墟不久的我接任,虽有品性上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很大一个原因,怕就是当时的我,还来不及学会归云剑气吧……”礼尊的声音怀念而叹息,“倒也便宜了我。不是便宜我这个位置,而是让本就对武学分外头疼的我,可以光明正大,啥都不学了。城中弟子,还道我多么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呢。”
说着,礼尊侧身前倾,弯腰,半蹲,年迈的骨架缓慢而实在,探手,握住追云剑身,拾起,双手捧住。
追云便如熟睡的孩童,在爷爷温厚的掌心继续沉眠。
看回重山,礼尊笑了:“追云好不容易睡了,重明好不容易醒了。咱们,也该回城了。”
眼见礼尊收回追云,众人赶紧随礼尊脚步离开龟裂不堪的砂岩平台,往远处退避。连先前帮忙救治付云中的几位师叔都在礼尊和飞声的目光示意下离开,又放心不下,将药箱留给身边小辈照应付云中等人。
人人绷着意识身躯,脚步都是刻意放轻放慢,生怕一脚踩空,就要随着土块砂石跌入阴曹地府。
青尊亲自选的埋骨之地,跌入其中,要想活着爬出来,怕就难了。
身边围着的人群散去,空气顿时轻松不少。
“骨头没事?能坐起来么?”
听见苏夕言轻问,付云中点头,大口吸气,再努力睁睁眼,觉得此时扶着他坐起的重山的脸也清晰多了。
重山不说话,任付云中盯着他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忙着和苏夕言及身边留下帮忙的几名丹尊一脉弟子给付云中快速清理伤口。
最后听见付云中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唔……几年不见,你怎么长成这幅德性了……”
重山一噎,转头,正撞上付云中沉顿惋惜的目光,听见付云中继续道:“还小时候俊俏多了……”
发自肺腑,痛心疾首。
重山半瞥着一瞪付云中,也不动怒,早已习惯得好似中间不曾有那长长十二载,张口就道:“比你小时候好多了,你个拉屎不拉裤的。”
简单利索,说完就算。
连个感叹词都没有,已把付云中反噎得无言以对。
付云中愣了好一会儿,苏夕言都愣了愣,两人相视,一同笑了。
低头忙着给付云中包扎伤口的重山也忍不住笑了。
三人都想起,还真是小时候了。
苏夕言,年方十四,初次以“夕言”为名,正式登台晚来风。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春盛之时,百花齐放。
当夜,半个云墟和半个榆林都空了巷。剩下半个巷的人们也是忙忙碌碌,赶紧干完活计,好去看正式登台之前,已是传说中师自焚音,色艺双绝的夕言姑娘。
这么重大的日子,重明与重山自然不会缺席。夕言说了,两人谁第一个到达晚来风为她捧场,就送谁一件礼物。
两个少年卯足了劲,晚课一下,就要往晚来风去。本来交情铁,约好一块儿走,奈何重明大略太紧张,突地肚子不舒服,要去上茅房。
正蹲茅坑上呢,屎还一时拉不出来,重明就瞥见一只小毛爪子自茅房木板缝里探入,抢了他搁在一边的裤带就跑。
随之听见茅房外重山得意洋洋的大笑声,跑急了,差点摔一跤。
重明哪还管三七二十一,拎了裤腰就追。两人边跑边打边笑,还得一个拎裤腰一个藏腰带,一路到了晚来风后门外。
苏夕言正等着,眼看就要登台,两人怎么还不来,一晃眼就瞧见两人傻不愣登打闹而来,噗地就笑了。
两人听见笑声,回头。
晚来风后门墙脚处,多年前蜀地商客带至此处,栽培多年的一株名贵醉芙蓉,正开。
正傍晚,满树醉芙蓉已由粉色转为深红,层层叠叠,盛放如醉。
花前,妙龄女子,抬眼一望。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敛眉垂眸唇初启,纤指勾帕笑已闻。
许是一同长大,实在见惯,不曾留心,两人虽是第一次看见盛装相迎的苏夕言,却好似是第一次看见苏夕言这个人。
芙蓉含春横秋水。
苏夕言,这个这般美丽的女人。
重明看呆,忘了拎着裤腰,一松手,差些没拉住,一把抓回来,趁着边上重山犹看呆,赶紧上前一步,道,我第一个到!
重山一愣,终于回神,啊哇大叫,你个拉屎不拉裤的,敢抢我先!
苏夕言又笑了,莲步轻移,停在了重山眼前,秋水含波,眨了眨眼,道,那我得送你一样礼物。
轮到重明得意地笑,却听苏夕言对着身边小丫鬟耳语几句,丫鬟便看着重明笑得有些贼,回头往晚来风里行去,不多会儿回来,手里多了条禾绿色的腰带。
一瞧,重山先哈哈笑出来了,道,对对,他这会儿最需要这礼!
苏夕言接过腰带,十分郑重似的双手捧与重明。
重明苦着脸,只得接了,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腰上系了个漂亮的大蝴蝶结。
青青禾尖般,幼嫩柔软的颜色。
三个少年人相视,又笑得不行了。
此时三人依旧相视而笑,却早已不是少年人了。
重山扶付云中坐正了些,瞧了瞧付云中脸色和嘴角,皱眉道:“伤成这样,怎么没血。”
苏夕言目光一黯,付云中已轻笑着自己道了句:“恩,伤得重了,淤在最里面,出不来。”
有气无力,说的倒是实在。
重山看了苏夕言一眼,苏夕言不语默认,重山点了点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深哀无痛,重伤无痕。
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重山点完头,想了想,捞起付云中就打算当尸体打横抱走,付云中又惊又笑,扯了伤处,不住地咳:“这、这位客官,咳咳……奴家虽花容、月貌,虎背熊、腰,咳……却还是个黄、黄花闺男,如此、如此不雅,还望……”
这头苏夕言笑得花枝乱颤,重山不耐烦了:“得了得了,再不老实小心我揍得你有背没腰!还黄花闺男,你最喜欢的那几个小美人不都是夕言……”
付云中赶紧逼出最后一点儿中气,大喊着打断:“我老实!我可老实了!!”
喊完又是一阵咳,看得边上仅剩帮忙的几个弟子都大笑不已。
闻言,方上前几步想帮忙搭手的飞声也笑了。
笑了,也停了步伐。
就站在三人身后不足数步远,静静地看。
重山道:“老实就老实站起来……站得起来不?”
苏夕言拍了重山一下:“你怎么照顾伤患的?重明骨头都被你掰折了。”
付云中立刻接道:“对!要抱也要夕言抱……”
话音未落,重山一把抓起付云中的胳膊就拖着走。
飞声又微笑了。
他看得出来,哪怕口中生硬,重山的动作还是分外小心。
也看得见付云中边不情愿地嚷嚷,边游走目光,又借着一跌侧身对夕言耳语几句,看得见苏夕言似是一惊,随后不着痕迹轻轻点头。
付云中交代完,目光却未停歇。看向一旁,一顿。
飞声随之看去。
是凌霄。
面目依旧苍白的女子,此时孤身而立,遥遥相望,更添了数分清寂如雪。
眸色沉湎而清明,静静遥望付云中,不发一言。
付云中一时怔忡。
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她也知道她看着的是他。却更似透过了他,看见了另一个遥远的故人。
付云中怔忡间,凌霄已微微一笑。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笑意不再是恍惚即逝的。
一刹,美得当真飞云凌霄。
转身离去。
迈向礼尊等众离开之处。脚步分明沉重,犹坚定得如同终于找回了失却的方向。
见凌霄走来,静候在不远处的四位女徒赶紧上前搀扶。
而随着凌霄的步子,付云中往前看去,又是一顿。
重霄。
簇拥着诸尊离去的人群里,重霄回头看着付云中,也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可此时的付云中忽觉得,他并不是在自作多情。
重霄的笑里,已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得连那一层厚厚的清透纯粹都已揭开、丢弃、再不复用。
对着付云中的笑与目光里,是昭告的光芒,和笃信的重量。
付云中还是没看明白。
重霄已回过头去。
付云中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些真的瘫倒在地。
飞声惊得踏前一步,重山已死死扶住付云中半跪在地,而苏夕言对着不远处拉了小板车赶来的云墟弟子急急招手呼喊。
看着这所有,飞声顿住步子,更加沉默。
眸底沉静深邃得似是又看见付云中站在他面前,笑得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太多思绪,便成茫然。
原来他只能看着。也只需看着。
半晌,垂眸,苦笑。
重山,夕言,重明。
岁月这东西,真是最难抗争的。
原来在他与他尚未相遇的时候,他们便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凌霄,重霄。
最后才是付云中。
而若无付云中,便不会有他飞声。
正想着,忽听见重山道:“……诶那谁!‘飞’字辈叫什么载字的……”
飞声一愣,抬头,半抱着付云中的重山正扭头一脸不甘愿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师尊一睁眼,就逼我喊你走近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离那么远站着干嘛……话说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啊这么难……”
还没说完,重山已经被苏夕言敲了个脑凿子。
敲人后脑的苏夕言照旧雍容端方,对着哎哟一声回过头的重山道:“人家徒弟,崽子也是你叫的啊?”
重山睁睁眼,明白了,“哦”了一声又道:“重明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不能喊?”
看着两人打情骂俏,将头靠在重山肩上的付云中轻轻笑了。
笑得都只剩一口气了。
抬眸,看着飞声走近、停步重山身后、半蹲半跪,对视。
付云中迷糊着眼,也看不大清,又笑着点点头,连睁眼都嫌累。
只向着飞声,缓缓探出一只手。
飞声伸手,握住。
无人可见,双掌相贴。
眼前是付云中的侧脸。糊了好些额发的邋遢汗渍。鼻翼间随着微弱呼吸流动的风尘。
触及付云中无力握紧,至少还留着残余温暖的掌心,飞声不知为何,竟已微红了眼眶。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软玉香红,没有言语相激,没有暧昧挑逗。
却没有任何,能敌得过此刻紧握手心的实感。
似是眼睁睁看着蜡炬即将成灰,至少执在手中,至少还有微弱光亮,温暖胸膛。
触及飞声掌心的温度,付云中也放下了心,闭上了眼。
沉顿,困倦。
似也被那微弱光亮温暖了胸膛。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再无其他。
最后一眼,目光越过飞声肩头,看向模糊视野里,那个并未被礼尊下令恭迎,而仍安然如故,照旧不言不动,睥睨四方的背影。
付云中便无声微笑了。
不及扯起嘴角,又快睡着了。
看着付云中宁静的面容,飞声眸光忽的一跳。
付云中本就靠着重山的肩头,不过是闭上了眼。
也本就无力握紧飞声的手掌,不过是更放松了些。
正拌着嘴的重山与苏夕言察觉什么,也忽地静了下来,看着付云中。
看着付云中紧闭着眼,苍白了唇,渐渐滑落身躯。
“……付云中!!”
“……重明!!”
――――
拂晓。
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却不再是来时那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穿越沙漠的队伍肃穆而急切。
他们星夜兼程,加紧步伐,走过了一整个严寒夜晚,才终于将近沙关。
留在绿洲等待的部分人马已汇合,长长的队伍里却少了诸多身影。事出突然,礼尊遣散所有幸存的随行百姓,使之自行穿越剩下不多的沙原。随之清理辎重行李,腾出最多板车驼马,安置伤亡的云墟弟子,以及尚留性命的武尊叛党与吐蕃刺客。
幸好四散逃离的骆驼大部分寻回绿洲,可供驱使,否则更是狼狈。
重山牵着骆驼,方被清晨的阳光驱散浑身寒意,再过一会儿,怕又要被晒得一身臭汗。抬头看一眼坐在骆驼之上的苏夕言,再转头,替板车上闭目沉睡,总算还飘着一口气的付云中拉了拉车头上简易搭建的遮阳蓬,免得重伤患又被晒晕过去。
想起什么,回头,放眼看去。
飞宏,飞星。不算太远的队伍最前方,跟在诸尊之后,骑在骆驼之上的飞声和飞松。
和礼尊都隔了些距离,两人之间也隔了些距离,各自身处人群之中。
亦或,是被已全然分不清听令于谁的诸云墟弟子们包围、保护、监视、押送。
甚至包括诸尊在内。
微妙而紧张的气息,更是叫本已急切的队伍近乎急躁。
忽地,人群中传来惊喜轻呼:“哎?瞧!是师兄们出沙关接我们了吗?”
出声的是个应试弟子,对疲惫而未消惊惧的应试弟子们来说,这一声如石子入水,立即引了一阵骚动。
“呀!沙关前头,真的有人!”
“是师兄们吗?不是说未等我们回关,不得私自出关吗?”
“是我们拖得太久,不放心,出来查探的吗?”
重山亦随之看去。
越过队伍最前头的车马人影,恍惚便能在拂晓晨光下,瞧见巍峨古旧的沙关城楼之前,一字排开的点点黑影。
不同于众小弟子的欢呼雀跃,重山眸光如星,眉头却沉了下来。
前头帐篷车中的礼尊,也沉下了眉头。
对着一旁弟子的询问,老人平静地道了一句:“全员戒备,继续前行。”
沙关之前。
日头已升,立见灼烈。
沙关之前,不过百丈,云墟弟子们驻足,重整队列,已个个覆上了一层汗。
不是因了日头,更不是因了疲倦,而是因了他们终于可以足够看清,或说早已看清,此时终于再次确认,沙关前头等待他们的,不是自家兄弟。
甚至不是自家族人。
虽是穿着唐人衣饰,但轮廓清晰,鼻挺颧高,脸色酱红,一色用字、申字型脸,早已列阵马上,执兵带甲,以逸待劳。
不下三百吐蕃精兵!
还是狄人最叫人如噩梦般惊惧的骑兵!
不论人数、体力、战备,皆占了云墟的上风。
礼尊自帐篷车中被搀扶而下,缓缓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其余诸尊分列两侧,亦站定。
稍后一些的飞松遥遥看着前方气势汹汹的吐蕃将士,眸光翻涌。他不是不知道,除了前方虎视眈眈而来的吐蕃人,身侧监视他的云墟弟子们也更靠近了他些,随时准备出手。
对面列阵之中,同时步出一名壮实男子,年纪不小,气度更不小,满面须髯,三角眼往礼尊身上一盯一放,弯腰,抬手,行了个漂亮的中原揖礼。
“吐蕃宰相论恐热,在此恭迎云墟诸尊。”
闻言,云墟弟子中不禁一阵轻吁。倒也不算太意外。
既已确认不是同门,那剩下的,不论是敌是友,基本也脱不了太远。
不提被生擒的吐蕃刺客,但有维松在此,已成俘虏,吐蕃王室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或说吐蕃人怎可能将所有筹码都押在一个凌峰身上。哪怕凌峰计谋得逞,全胜归来,或许等在这儿的,还是这些严阵以待的吐蕃精兵,威吓图谋,以成大业。
但论恐热亲自带兵,还是出乎了意料。
当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佛教僧人所杀后,大妃纳朗萨拥立自己抱养的儿子仁丹为赞普,而小妃蔡邦萨所出,朗达玛的儿子维松在朝臣拥护下,于山南地区与纳朗萨派对立。拥戴维松,时任洛门川讨击使的论恐热,西征讨伐篡位的仁丹。纳朗萨派的吐蕃宰相尚思罗前往讨伐,被其击败,逃往松州。随后尚思罗联合吐谷浑、孙波、象雄等部,率八万大军再次讨伐,被论恐热大败杀死。此后论恐热成为高原之上最有实力的势力,自称吐蕃宰相。
武宗会昌三年年,论恐热以大军二十万攻击不服自己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却被尚婢婢的四万军队击败,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论恐热和尚婢婢会战长达二十四年。
大中五年,论恐热一度投靠唐朝,求作河渭节度使,唐不许,再叛唐。
以此可知,论恐热性格残暴,杀人累累,长兴兵伐,出尔反尔,绝非善辈。
更可知,今日此时,列阵此地的所有云墟弟子,都凶多吉少。
乃至沙关之内,本是静候着他们归来的云墟弟子们,已然凶多吉少。
论恐热亲自出马,深入唐境,必已准备万全,绝不留情。
若说沙原之上,与敌抗争是忠勇,长途奔走,星夜兼程是疲倦,那此时面对着论恐热,是真的该说是惊恐了。
连小弟子们的面色都分外沉静。不过是太过疲倦,也太过无奈,掩了惊恐而已。
――一国之力,守株待兔,而云墟精锐已折至少一半,剩下老弱残兵,如何能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章
云墟精锐拼着性命闯过了毛乌素沙漠,找到了青尊,回到了沙关,却要和沙关里头等待着他们回归的师兄弟们一起,葬身于此?
即便礼尊在此,又能如何?
礼尊的眉头还是沉着。
眸子却依旧亘古明镜一般。
虽在年岁里早失光华,却也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