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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认真的眸,付云中一怔,立时想起方才尚不清醒时,下意识道出的那声“崽子”。
是啊。哪怕在付云中心中还是那只目光凌厉的小豹崽子,飞声,还是早已成了眼前这个飞声。
莫名,心底暖了一暖,又疼了一疼。
付云中抬手,伸向飞声的脸颊,笑了:“傻……”
出口一字,忽的浑身一震。
说浑身一震,更可说浑身一抖。
抖得似是从身体最深处被生生抽了一根筋。连激痛都必须掩埋其中。
飞声未及问一句怎么了,出口的却是:“……啊!”
抬起的手掌转而抓住了飞声的肩,另一手扣着飞声的颈,付云中一张口,就咬在了飞声颈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你怎么……”话刚出口,飞声又急急收了声。
屋外脚步声近,本就睡在隔壁房中随时起夜的江见清一贯好听的声音传来:“好像听见声音了?你们跟我进去看看。云中醒了吗?云中!”
飞声“啧”了一声,怪责地看了付云中一眼。
付云中不说话,冲着飞声得意洋洋地眯了眼,还发出“哼哼”的闷笑声。
飞声无法,摸了一把颈侧,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这般疼。虽只是星点,付云中一口就咬出了血。
但他明白付云中的意思。付云中就是叫他走。
本就是撷英会方回,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飞声,偷溜来看付云中,怎可叫人发现。
等江见清推门而入,房里,只剩了付云中一人呼呼而睡。
江见清蹑手蹑脚靠近,轻喊了几声,没听见回应,也只好帮付云中塞了塞被角,带着随侍出门睡去。
付云中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呼吸声却依旧粗重。已不是熟睡的呼呼声,而是近似喘息。
仅掀开被子一角,浓重血腥裹着被中温暖已扑鼻而来。
付云中无声苦笑。
他知道,分明被包扎完好的伤口,已经裂开了。
不是因了方才和飞声之间的笑闹。哪怕一动不动昏睡到这会儿,伤口也该开始裂了。再过一会儿,怕是连被褥都要全部浸湿,再藏不住血腥了。
“幸好崽子来得早……”付云中微叹,又皱了眉头,“不是没准备……看来,传给崽子的内力还是多了些啊……”
说着,表情却是一派泰然。
但再来一遍,付云中定还是会做同样的事,选同样的时候。
若不是选在昨夜,又渡给飞声几乎七八成内力,那一枚深及内腑的透骨钉怕是连付云中的皮肉都戳不破。
付云中轻笑了一声。
没办法,“归云剑气”就是这么个玩意。
亦刚亦柔,可攻可守。繁简相宜,一招万招。
承袭此功者,便如同有了点睛之法,手中无论是刀枪剑戟,奇门兵器,都似有了它的灵气,它的精魄,意动随心,人兵合一。
无所谓刚柔,无所谓攻守,无所谓繁简。
晴空归云,万法归宗。
是以,哪怕就是个人肉躯壳,照样可以在大成归云剑气后,以身为剑。
身既为剑,剑随心动,何须兵器,何人能破?
这才是归云剑气之所以傲视武林的真正缘由。
付云中之所以长久蓄气,选了昨夜一股脑儿传与飞声,亦为了破这把剑。
剑的确是破了。
虽说是付云中最后急退一步,才恰好能“不小心”被透骨钉击中。
就是要被透骨钉击中,才有那个意义,让付云中将被赵招德击落的半截透骨钉重作暗器击向自己,也才有那个意义,让他在最后一刻使出落香。
可惜,虽然使出落香挡了一挡,似乎还是用力过度了。
既成剑,刚不易折,折便两段。自然就不如平常肉身般,上个药包个扎,便能新血换旧血,好肉替腐肉。
想着,又是一阵激痛,付云中忍不住轻呕出一口血来。
方才便是因此,付云中急中生智,猛咬了一口飞声的颈项。咬得飞声出了血,才能掩盖付云中口中的腥甜之气。
头重脚轻,付云中裹回被子里头,沉沉闭上眼。
被江见清剖开伤口,取出暗器时的确疼,但只是普通人受了这般伤,要受这般治的疼,咿呀呼痛也大半是装出来的。
可现下的疼,却是分明没有刀,没有刃,还多了一堆上好膏药敷着,层层绷带裹着,却如被刀子一刀一刀割,利刃一点一点剜,沿着精血脉络从肉身中央啃噬到肌表,阵阵麻木中,疼到骨髓魂灵里头去。
激痛之中,巨大的倦意。
疲倦得叫人忍不住想,这般睡上一觉,醒来时身断两截,只身黄泉,或也是件更轻松的事儿。
当然也只是想想。付云中不会轻易去死。
他要做的,终于开始。
咬牙,昏沉,豆大的汗珠密密布满额头,沾湿枕巾。
付云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幕幕旧事飞一般掠过眼前。
想起第一眼见着飞声,飞声还是个比当时的付云中还邋里邋遢,瘦弱不堪的孩子。
老实说,就算飞声不来抢,付云中也会分些肉末给他的。可为何会起了玩心,要说那一句你来抢?
守望崖里,付云中已见惯了泪水和哭喊,见惯了因极度恐惧而颤抖紧缩的瞳孔。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亲人的生存,而去作恶,去让他人流泪哭喊,付云中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便干脆不做评判。
可他留在守望崖的第一个冬天,便见到了一个孩子,和一双不算很大,不算很明亮,甚至因衣衫褴褛而连干净都算不上的眼睛,却如许清静宁和,像极一头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惯浴风雪,静静观望。
付云中还真猜中了。
娃子真是一头小豹子。嘴对着嘴,从付云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块,惊得付云中还以为被啃掉了嘴皮。
顶多十岁的孩子,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当时的付云中愣了愣,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场景一换,付云中也成了孩子。
顶多一两岁的奶娃子,被一个女人温柔地抱在怀里,便似再无风雨。
女人搂着小付云中,一边轻拍着背摇啊摇,一边耳语低唤,云中,云中,我的小云中,快快长,快快长。
女人面目早已模糊,终归是好看的。
好看的就是人们口中的江南女子。沾了水墨往素笺上寥寥几笔,便是个烟作眉,雨作骨,油纸伞下回眸一笑,究竟是何容颜,都已不再重要。
后来,亲吻香甜,怀抱温软的女人,终日卧床,药香盈室,再抱不动付云中了。
同样自小抱抱他,亲亲他的男人,日复一日陪伴床头,尽心照料女人,还要看护奶娃子,苦得满脸憔悴,依旧无怨无悔。
那个时候的男人,还有着黝黑的发,黝黑的眉。
多少个夜晚,男人累得拍着小付云中的背,不觉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一窗晨光。
终一日,小付云中再见不到卧病的女人。而男人形同枯槁,终下决心,带着小付云中舍弃家园,穿过整个中原,来到红石峡,云墟城。
如梦似幻,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却格外清晰。
虽已是小老头,却年轻得多的礼尊经常想抱小付云中,被娃儿一脚踢开;从来都美得飞云凌霄的剑尊也抱过小付云中,孩子都爱美人,见是凌霄,小付云中任她抱着,看着美人直发呆;方二十余岁的武尊板着的脸孔一出现,小付云中就开始哇哇大哭,还要随身照顾付云中的年轻女官哄上好一会儿才罢。
那些个年轻女官的脸,付云中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年纪不算轻,也不算最漂亮,却尤其温柔,亦尤其坚忍,不论小付云中怎么闹腾,到了她手里,便都没了辙。
一个个的女官随侍们是怎么消失的,付云中也记不清了。
他连名字,都没有了。
早在男人牵着小付云中的手,站在云墟城门前时,男人便半蹲了身,摸了摸小付云中的头,道了句,从此,我不再唤你作云中,你也只能喊我作师父,明白吗。
看着男人同样模糊,却无疑俊美无俦的脸庞,小付云中不明所以,愣愣点头。
没过多久,男人舍名换姓,成了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从此,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而渐渐长大,被男人唤作重明的付云中,已连有没有唤过男人一声爹爹都记不清了。
或因了现实的激痛,梦中的付云中亦忽坠入黑暗,疼痛难忍。
疼得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睁眼,仍是一片虚无般的黑暗。
如许相似。
像极那年。
只有满鼻血污腥臭,浓重得叫浑身脱力的付云中都差些呕了出来。
挣扎求生,缓缓爬出,方知藏身之处,竟是异兽尸骸。
是了。付云中又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
少年抬头,阳光下男人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付云中又是愣愣点头。
似乎只要跟着这个男人,看着他嘴角十分温雅中十二分的张扬笑意,便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翻越沙关,十五岁的付云中真的见到了,名为“重明”的异兽。
见到了,随后,便记不大清了。
付云中受伤了。却远不至于这般浑身浴血。
同样染血的夕阳里,付云中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如今的付云中终于挣扎醒来。像极当年重明鸟胸膛之中,拼力才能睁开眼睛,紧紧拽住黑暗中唯一的星点光明。
早已长大的付云中,竟又呵呵笑出了声来。
好不容易抬手,握住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黄不啦叽绿不溜秋的石头。
已汗湿了。也不知汗湿的是石头,还是掌心。
熟人都知道,此石付云中很喜欢,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
可谁都不知道,也不会去在意,这块破石头是付云中什么时候捡的,又是从哪儿捡的。
连付云中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爬出尸骨,穿过黄沙,越过缺了角的城墙头,昏倒在留着深重车辙印的戈壁滩上,被来往客商救回一条小命,还带往榆林客栈洗过澡上过药之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绳子,串着这块石头。
或是因了浑身血污掩盖,又或许是太过疲累无心他顾,付云中不但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它,甚至还觉得,这块石头洗干净放了几天后,比刚发现时更小巧了些,也更黄不啦叽绿不溜秋越发难看了些。
当时的少年,如同如今的付云中般笑了。
他知道,这是那个未曾听见他这辈子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的男人留下的。多年前,还是个小娃儿的付云中便在天元楼男人的珍宝阁里,偷偷翻出过一模一样的怪石头。
握着这块冰冷僵硬的石头,少年絮絮落下泪来。
如今的付云中不会再流泪。手中冰冷僵硬的石头,却似依旧留着怀念而温暖的气息,支撑着当年的孩子辞别恩人,独自求生,重回云墟,直到此时。
撑不住眼睛一眯,思绪便又飘远。
付云中是记得的。
浑身浴血,失了力气,被人抱起,塞入尚余温度的巨大尸骸之中时,银发染血的男人沉静而不容置喙的嗓音。
他道,我忘不了你的母亲。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以为是那老头害死了她,才会追寻来此,原是我错了。却亦在得知真相时信念动摇,愧对了你的母亲。
他道,对你母亲有愧,对你亦有愧。本想愧了,便一愧到底,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呵……更没想到,对你下不去手,对另一个孩子竟也下不去手。
他道,所以我放弃。做完我所有能做的,剩下的,你们自己来。不论你们选择的是哪一条路。你们来走,也由你们来承担。
他道,还是该告诉你,你果然是有一个弟弟的。
忆至此处,梦外的付云中也不禁皱了眉头,又不禁笑出了声。
对飞声所说的话,付云中从来都是说笑的口吻,却无一虚假。
――我想去江南,老在江南,死在江南。
――我好歹也曾受教于第四十代青尊。所以你入“飞”字辈,喊我师尊,喊青尊及其余诸尊师祖,没错的。
――被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抛弃,我才流落守望崖。所以我定要教你归云剑气,你也定将光大云墟。到时,我会风风光光,重回云墟城。
哪怕笑话一般的自嘲话语。
比如对飞声说,对江见清和桑哥说,他有个应当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字笑死人。
付云中记得的。只是不确定是他记错了,还是听错了。
男人的声音缓慢却清晰,道,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可惜没机会告诉他了,叫“我妈爱俊”。
还不好意思似的,在“我妈爱”和“俊”字之间稍作停顿。
梦外的付云中已忍不住笑出两声,再笑出一声来。
当年黑发的男人,唤作俊。
付俊。
入了云墟,更名易姓,加上了“青”字号,换作了“归”字姓。
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
付云中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边笑边咳。满满血腥气。
高高在上,万人敬仰,云墟第一人的第四十代青尊,给他的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他娘爱他爹。
咳笑得过了,伤口迸裂,又疼出一身的汗。
失神,脱力,付云中反而忽地想起,虽然每次回想都被疑惑与嘲笑打断,男人在说完那些话后,还说了另一句的。
是什么呢。
记不大清了。
隔上好些年,云墟城里难得有弟子嫁娶,满城红妆,花灯长明,礼尊在楼头上祝福新人的时候,付云中才会依稀想起的句子。
对了。
――待到何时,你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昏沉之中,激痛麻木,忆起这句话,和说着这句话时,男人肩负一世,功亏一篑,却也终得放下的微微喟叹,和满满笑意。
付云中笑不出来了。反是比方才更为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
愈发纷杂的记忆飞一般掠过眼前,却只剩零落碎片,再连不成幕幕过往。
想起重山,想起重霄,想起苏苏,想起礼尊,想起剑尊。
意识迷蒙烦乱,几近昏厥间,像是听见些许响动,明知该警起查看,眼帘沉得似是被心情不好的桑哥拿线缝了,上头还被江见清贴了张“擅动者死”的封条,怎么都睁不开。
直到来人进了内室,一步一步靠近床头,付云中咬紧牙关,也必得想方设法确认来人是谁。
或是因了疼痛,或者晕乎,明知不该掉以轻心,付云中不知为何,围绕脑中的依旧是那一句,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莫名想起一个人。想见一个人。
更不知为何,想起那人说,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正要出口的“崽子”,便成了低沉沙哑两字:“……飞声?”
出口了,也无力破碎得和没出口似的。
来人停住脚步。没有说话。
付云中终是勉强睁开了眼。
本想再次尝试喊一声,也在看见来人之时停住。
夜深,窗户也关着,怕付云中着了风。就着窗缝里漏下的那么点月光,隔着不短的距离,付云中一双本就恍惚的眼,其实也看不大清来人的脸。但不必看清,也能辨得出,来人不是飞声。
身形娇小,雪腮朱唇,绣花抹胸,长发如云,连个男子都不是。
纱帘之后,影影绰绰。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
付云中不免疑惑,再看了一眼,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应征付云中猜测般,小姑娘似丢了半个魂儿,眼眸迷离,脚步蹒跚,往前踏了一步,复又成了个娇小清秀,呆滞而立的偶人。
和唤春节时一模一样。
夜半此景,格外阴森。
付云中苦笑了。
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又苦笑一声。
“……抱歉,又让你卷进来了,青禾。”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清晨,到来。
付云中满面苍白,手脚无力,横尸般任江见清救死扶伤。
抬眼,天花板变了。已换了一间干净的小房。
比起来,付云中倒还算好的。江见清安排照顾付云中的小弟子飞流大半夜那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才真吓着了不少人。飞流更是可怜,本是到了时辰,按例起来查看伤患情况而已,结果吓得简直屁滚尿流,从付云中房里连滚带爬地奔出来通报江见清,话都说不完整,一叠声的血,好多血,两个人,地上,满屋子,血。
睡到一半被吓醒的江见清莫名其妙,赶紧裹了外衣跑去一看。
来云墟帮着守夜照料的桑哥冲在最前,一开门,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可不是,摆设物什通通被拉扯推倒,洗劫过一般。床单、被子、桌布、地面、墙壁,满屋子的血。
床上躺着的成了青禾,地上多了个蜷缩昏迷的付云中。
饶是见惯死伤的江见清和桑哥都白了脸色。
等付云中恢复意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晨光熹微下,板起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难得一言不发的江见清。
江见清察觉付云中醒了,瞧了付云中一眼,继续上药,还是一言不发。
付云中在心头一打鼓,不好,这回真惹丹尊生气了。
不知该说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疲惫和疼痛亦未过去,只好继续横尸。
江见清包扎好付云中腹间伤口,开始检查付云中全身,指尖自付云中胸前肋骨一路按下。
按着胸口中央某处,又皱了眉头。
付云中一想,哦对,江见清曾摸着那处道,上头好像有个“云”字。
付云中忍笑,任江见清按啊按。
江见清好一会儿也没按出个什么,付云中有气无力开口呼痛:“丹尊大人,本‘云墟恶叔’的排骨快被戳青了……”
江见清白了付云中一眼,终于不再纠结,继续往下检查。
又是好一会儿,江见清才放心,收拾药箱往外走,好歹留下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否则就等着桑哥来救死人吧。”
语调平板冷淡。
付云中听得出来,江见清是在愤怒和自责。人就睡在一边屋子里,出这么大事儿了自己还后知后觉。赶紧格外顺从地应了一声:“会的会的,我一扭头就睡过去了。”
付云中无法安慰。
若是原本,足可以假借重伤来掩过己身“归云剑气”给肉身施加的伤害,可是不想,有人选择了此时,让青禾来。
青禾来了,付云中便掩饰不了了。
虽然其实青禾什么也没做,付云中也什么都没做。付云中只是拖着满身是血的躯壳拦下了青禾,让小姑娘在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觉,仅此而已。
可又有谁会信呢。
青禾再次为人利用,迷了神智,对付云中的声音有反应,却听不懂任何言语。单是叫青禾乖乖上床睡觉,就费了付云中好大力气。看似打斗的痕迹,只不过是付云中身体不支,数次倒下时随手一扶一带给推倒的,顺便染了床单、被子、桌布、地面、墙壁,满屋子的血。
付云中明白,询问青禾,也得不到任何答案,只会更多了对小姑娘的伤害。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只得叫他人猜测是青禾受人操纵,和虚弱的付云中打了一架,倒也能掩饰付云中异常的伤势。
但青禾为何来。
竟选了这般时机来。
付云中唯一知晓的,是青禾还好好活着。
昨日那间房看着就叫人可怖,江见清已着人收拾,分别将付云中和青禾安排在临近房中。这会儿还能隐隐听见桑哥的声音,江见清该是到青禾房中,和诊疗青禾的桑哥商讨伤情去了。
闭目休憩,折腾了一宿的付云中没过一会儿,就真睡过去了。
迷糊了好一会儿,忽听见照顾伤患的小弟子们轻轻议论,道是大师兄也来了,就在边上房里休息,看去也是一宿没睡。
轻言轻语的小弟子出门去了,付云中的眼睛也睁开了。
隔壁屋中,窗户大开,已有些炽烈的晨光铺了一地。
付云中蹑手蹑脚,停下脚步。
俯身探看,付云中无声微笑。
坐在床沿,倚着靠枕,云墟城年轻大师兄抱臂在胸,微垂着头,闭目抿唇。
哪怕偷懒睡会儿,也是个端正持重,不怒自威的架势。
付云中知道的。飞声不言,不笑,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离。
与在师弟师妹面前的亲切温和截然不同。或站,或坐,挺直脊梁一动不动地沉默,若不是偶尔眨眨眼,真叫人以为是尊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
如今这般斜斜倚着睡了过去,倒是不常见。
付云中伸手,拈起飞声垂在肩上的一缕长发。
飞声的头发,直、长、黑,迎着光,亮出闪金般好看的光泽。看着莫名高远不可近,触在手心,却是意外的柔软坚韧。
视线不经意瞟见自己挡了晨光,留在飞声身前的影子,付云中想起什么,伸了另一手,搔了搔自己的头发。
然后就笑了。
和影子一模一样,付云中的头发蓬松凌乱,闹腾了一晚上,该翘不该翘的全翘了起来,跟飞满了鸡毛的鸡窝似的。
怪不得昨晚上飞声一直在摸付云中的头发,原是在理顺那几根不听话的毛。
付云中拿指头梳,拿手掌按,不听话的毛还是杵在那儿,理都不理。
付云中苦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头发亦黑、长,没那么规板,看着格外平易,随手能及,但要它们改变心意,还真的不容易。
亏得昨晚上飞声有耐心,一下一下梳理摩挲,也不嫌烦。
许是被付云中挡住了阳光,又或是被付云中的轻笑声吵着,等付云中看回飞声,飞声已经睁了眼,静静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尴尬地“呃”了一声,赶紧放开手中飞声发丝:“你醒了啊……”
飞声不答,继续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本就搁在脑后的指尖又挠了挠头,憋出一句:“……我没事,你继续睡……”
飞声终于开口:“你不怕?”
没头没脑,付云中一愣。还没想明白这“怕”是怕的什么,浑身匪气痞气已经上了头,一字出口:“怕!”
说完了,还嫌不够似的加上一句:“怕死了!”
飞声也一愣,随后舒缓眉目,微微一笑。
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顿时成了生人。
付云中跟着呵呵笑。
飞声道:“青禾也怕死了。”
“……她和你说的?”
“得知你于沙关受伤的时候,便已经担心得快哭了。昨晚上又一闹,等她醒了,你打算怎么做?”
“唔……还是什么都不要跟她说好了……”
“你还真看得开。”飞声笑容清净,眉目出尘,哪壶不开提哪壶,“反正是青禾,不是夕言姑娘。”
“对!青禾还是女娃子,又不是夕言姑娘!”付云中耸肩,又嘻嘻哈哈,“要是夕言姑娘,我说不定还能借着受伤多摸两把玉手呢!”
飞声略摇头,唇角却更勾起了些。
苏夕言。
晚来风曾经最美、最红的姑娘,六年前告别榆林,随当年云墟城气宇轩昂排得上号的重山行走江湖,浪迹天涯,至今未归。
也是付云中曾经最为迷恋的姑娘。
那时候飞声也还小,约莫十岁的孩子,初入云墟。
但哪怕飞声年纪更小些,也定然瞧得出,付云中看着苏夕言,说着苏夕言,想着苏夕言时,眼角眉梢的欣喜与温暖,服帖得近乎叫人动容。
如何不动容呢?对着个来自贫穷、肮脏、孤独无助的守望崖,也仅十六七岁的付云中,晚来风最美最红的夕言姑娘毫无芥蒂,与他来往。
飞声轻叹。
岁月这东西,真是最难抗争的。
在他与他尚未相遇的时候,他们便已相识相知。
叹着,却不为所动。
的确没什么好动的。付云中都这岁数了,夜半时分,总不能只靠右手。别说喜欢个女孩子,付云中和晚来风前后几个年轻男乐师于无人角落悉悉索索,也不是没被飞声撞见过。
晚来风这档次,姑娘们不必说,偶尔招纳培养几个年轻男娃,照例的品相绝佳,色艺双馨,叫人心动的确不难。
飞声继续提那壶:“你是否在后悔,熬夜做了那么多礼物送给夕言姑娘,却没能在她离开榆林前亲上一口。”
“……是有点遗憾。”
飞声看向付云中,不解付云中难得沉湎的语气。
付云中抬手,又扯了扯方才飞声被他放下的那缕长发,眉头微蹙,道了句:“有点可惜,把我做的发钗发簪都送了夕言,没能给你留下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飞声微怔。
“方雪娥执掌内务,就是靠不住,瞧你用的木簪,看似好料好工,大略进货时抽了不少油水,头发都簪不住。”付云中扯着飞声长发,软软滑滑的很是舒坦,便又扯了几下,才抬头对飞声歉然一笑,“要是我做的,多少强一些。”
飞声深深看了一眼付云中,垂下眼帘,掩去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飞声记得的。
两人还在守望崖相依为命的两年,付云中几乎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为了能让两人都活下来。体力活不说,木匠、铜匠、箍桶匠,手艺繁复的技艺能多赚些钱,连何记珠宝铺的老板也不知何时被付云中混了个熟。跟着珠翠师父学做首饰,一件出工,顶得上其余人一个月工钱。
而后飞声入了云墟,付云中压力顿时轻了不少。再三年,付云中已借着飞声和云墟人交情甚好,讨了个门守之职,总算是安定下来。
得知苏夕言要走,付云中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去找了何老板。
何老板和付云中多年老交情了,榆林人也没几个不仰慕夕言姑娘的,听了详细,爽快地同意付云中以工代本,做几件首饰送与夕言姑娘。
尽其所能,选了能负担的最好的珠翠银料,付云中大半个月没日没夜,终是出了两把簪子,一把钗子,一件腰饰,赶在苏夕言离开榆林当天送与了她。
不算顶华贵,却是苏夕言,乃至全部晚来风的姑娘都极少见过的精细、美妙、别出心裁。
飞声仍能清楚记起,当日付云中黑着的眼圈,咧着的嘴角,酸着的双眸。
也能清楚记起,当日自己莫名杂陈的心情。
轻吸了口气,顿了会儿,飞声道:“张和林是武尊的人,确定无误。但他顶多是个随时可